周望云笑而不语,她的目光一直在予华身上,似乎要将她看个明白。
“予华,”周望云侧身望向姬妙微的画像,就这么静静望着,时间似乎在这个时刻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中弥漫着宁静悠长的沉香,“‘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喜欢青阳君为你起的名字吗?”
“什么?!”她和花满蹊异口同声。
予华恍惚中想起,当初自己上户口,照身份证,金元宝问自己要用什么姓氏,当时脑海里那个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影子,此时慢慢清晰了起来。
青阳君,姬妙微。
那时她还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总是笑着看人,笑着说话。身边总跟着个人。
那个人是?
仿佛有感应似的,她猛然抬头,目光与姬妙微身边一副较小的画像对上。
那是一个男子,神色淡然,目光清冷,手持拂尘,立于风雪之中。
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画中没有署名,没有记录,那就是一副单纯的人像画。
初看时他与巫遂很相似,但巫遂是怨念缠身,加之失忆变得冷漠;画中的男子似乎与雨雪冰霜融为一体,幽冷,凌冽。
“你的鲛人泪,是这位先祖所赠。”
他没有留下记录,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如今仅有后人一句“这位先祖”,就像一朵浪花,消失在云梦泽历史的长河中,只有一幅与姬妙微相连,难以切分的画像证明了他的存在。
“伴随青阳君身边的为什么是他!”花满蹊如同炸毛的猫咪,指着男子画像愤愤不平,“你们把玄君放在何处!”她环顾一周,明堂之内并没有她口中的玄君。长剑抵住周望云的脖颈,字从牙齿缝中溜出来,“给我一个解释!”
予华这才看清楚,姬妙微手中的两把剑,其中一把与花满蹊手中的剑一模一样。
周与暮迅速出手,掌风推开花满蹊的长剑,花满蹊一个转身,长剑正抵住周与暮的心脏。
周望云叹了口气,推开长剑,柔声道:“妖族太庙中是否又悬挂了这位先君的神像呢?”
予华站在一旁,大概拼凑了一个故事,姬妙微跟一个人和一个妖有很深的关联,当时人和妖不合,他们羽化之后,人间这边选择祭祀姬妙微和人,妖族那边祭祀姬妙微和妖。
花满蹊咬牙收起长剑,气恼地站在她身后。
“所以您知道我的身世?”予华主动打破僵局。
周望云带他们在明堂后的长廊中歇息,这里的枯荷不同,模样与普通枯荷一样,却是一碰就碎,像是碎掉的星星。
她摇了摇头,“那时我才五六岁,族长是我的曾祖父,妖皇宴宁突然到访云梦泽,他们不知道交谈了什么,最后留下三句话便离开了。当时我就在这里,耳朵与门紧贴,不留一丝缝隙,也没能听见明堂内的谈话。”周望云谈及曾祖父时,面容越发地柔和,冬日的阳光撒在她身上,整个人像镀了一层金,“曾祖羽化时告诉我,将来,有一个名叫‘予华’的阴差来到靖州,要尽可能帮她。
最后一句话是‘不准让她记起前尘往事’。”
“对于云梦泽来说,那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我的曾祖父一直耿耿于怀,最后还是记录了下来。真相在明堂内,但现在不是时候,确切来讲,我并不知道曾祖说的‘到时候’三个字何时到来。”
自己还有大来头?予华心里直打鼓,到底该不该信周望云的话?
“或许更多的事,您应该问一问现在的妖皇陛下。”周望云补充道。
予华这时才注意花满蹊一直沉默,心事重重地盯着茶杯,仿佛茶杯中有三千世界的乐趣。
“祖母交代她之后的历任妖皇,‘我与冥王谈了一笔生意,你们必须保护她,助她得道成仙,不惜一切代价’,那个‘她’,就是予华。”她自己也是很小的时候见过祖母,这句话她认认真真念了三遍,刻进脑海,祖母才含笑离去。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而且祖母特意交代,不许让予华记起前尘。”手指轻轻点在茶盅上,“我是有私心,不想让你忘记我的祖母,对她所做之事一无所知。”
所以她才会说出来。
予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位置酸酸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汽。自己是鬼,鬼是没有眼泪的。所以冥王会突然派自己担任靖州城隍,怪不得,自己一个小阴差,能一步登天,是因为早就有人为自己铺好了路。所以即便自己将靖州搅了个天翻地覆,废掉了轮回王在阳间的心腹,轮回王也拿自己没办法。
所以花满蹊会突然出现,突然帮助自己,所谓下咒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在与绯娘打斗那天,花满蹊才会来得那么及时。
这段时间,背后是花满蹊和云梦泽抵挡住了巫氏的惊涛骇浪,所以风平浪静。就连软禁巫遂,也是花满蹊算计好的,有了大祭司做筹码,巫氏想作乱也会投鼠忌器。
怪不得她到瑶阳的那个晚上,总感觉被人盯上,这些人里有花满蹊,也有云梦泽。
她一直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有前尘,没有来生,是天地间最彻底的弃儿。“现在才知道,曾经有人真心实意对待过我,为我打算过。”
可自己都不记得了。
忘记了姬妙微,忘记了那位送自己鲛人泪的仙君,还忘记了宴宁。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如果一直都不知道还好,可即便接触到了前事一点点,心中也会燃起追寻真相的熊熊烈火。
可自己要从哪里找起呢?
她失魂落魄回到城隍庙,巫遂依旧站在庙门口,一如他刚来的那一晚。只不过这夜他提了一盏灯笼,像是专门等她回家。
“你,都知道了?”
予华抬眼看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他似乎没有刚来时那么迷茫,当时他失去了记忆,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充满戒备的同时又很无助。
现在的他,眼底藏了许多事,像是表面平静的大海,海底是惊涛骇浪。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她占据了主动权。
眉边的然一点冰凉,她急忙退后,远离巫遂的指尖。
身体上的胎记已经大体恢复了正常,唯有眉边还是一道肉粉色。
“对不起。”
此时夜风忽来,刮起两人的衣袂,灯笼的光忽明忽暗,一瞬间仿佛回到千年前。予华的脑海中闪过同样的片段,提灯等候的白衣君子。
“你们在这做什么?上演生离死别吗?短剧拍摄基地在城北。”
黑七和一群阴差,以及他们身后的十七八个亡魂,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二人。
小钰嘿嘿一笑,“巫遂,你还是在后殿待着吧,现在是新社会,你穿成这样,怪吓人的。一身白衣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隍庙闹鬼呢。”
身后亡魂齐刷刷点头。
今晚是套不出巫遂藏着的话了,予华让出一条道,“行了行了,今日依旧是时间紧,任务重,赶紧干活吧。”
处理完新一批亡魂又到了大白天。
“予华,我怎么感觉你不对劲,从云梦泽回来就心事重重的。”小钰给自己找了一副纸扎人身体,是个漂亮性感的金色大卷发美人,僵硬地手臂抱着她的腰,纸张粗粝的触感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予华不自在地左右躲避,“你还是回到魂魄模样吧,被纸扎人抱着,怎么看怎么怪异。”
“阳间的心理医生不是说了,拥抱能让人感觉温暖!”
“可你这样,只能让我感到惊悚。”
“哦,好吧。”纸扎人瞬间回到库房,小钰飘出来挨着她坐。
她抬手去接枫叶,忘记了自己是魂魄,枫叶从她掌心穿过,摇摇摆摆飘了下去。
予华立即出手接住。
小钰摸了又摸,她只能靠想象来感受枫叶的触感,“我死的时候才17岁,很多东西都没经历过,你现在有了身体,要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
“小钰,你说,一个失忆的人,或者鬼,怎么样才能恢复记忆呢?”
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自己的前尘往事并不美好,反而很残酷,可她还是希望能记起来。没有记忆,就如同浮萍,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天地之间。
“看是什么情况了。”小钰跟枫叶较上了劲,用阴气将其吹起,落下,又吹起,反反复复,“如果是生病之类的,恐怕得用修士的灵丹妙药才行,如果是忘川水,那彻底没救了。”
忘川水可以洗涤记忆,孟婆汤的其中一味药材就是忘川水,地府有个梗,说孟婆是地府最清闲的阴差,不想熬汤就去忘川舀一瓢水,加点其他汤汤水水搅合搅合,邪修版孟婆汤就做成了。
一个魂魄,饮用了孟婆汤,在下辈子的婴儿期或许脑海中还有上辈子的记忆片段。成年后又或者能反复梦到一个场景,明明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却觉得很熟悉。
“没有例外?”
小钰见鬼了的眼神看着她,“没有。”
靠自己嗑药找回记忆的法子宣告失败。予华象征性地消沉了半晌,她反复回忆花满蹊和周望云所说的话,终于让她给找到一个突破点。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屈原《山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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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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