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应激后会炸毛,但人应激后会再次应激。
甚至,即便文溪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但当她意识到陈珏也在这里时,她感到了不适。
从她空荡荡胸口传来的不适——当年的事,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
所以,当陈珏的脸从文溪视线边缘出现时,她根本没有想起来当时自己和她相处的场景,相反,扑面而来的是在心底发出的尖叫。
被愚弄后的愤怒的尖叫。
但是隔着一层玻璃和异世的空间,陈珏和活着文溪,并没有察觉到身旁多了什么。
所以文溪看到,陈珏微微侧过身来,棕色的自来卷长发微微荡着,她对那个正在看书的文溪说:
“我要吃乌冬面,你给我煮一包。”
年轻的文溪从书中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现在吗?待会就是吃晚饭了时间了,那我还去食堂打饭吗?”
……
平和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软绵绵的声音。
这是文溪第一次听到这个时空的“自己”说话,透着一股柔弱可欺的气息。
于是她现在有些想揍一顿从前的自己了——这样很容易被欺负啊!
果然,年轻的文溪面前的陈珏听了这句话后,皱起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还让我亲自去打饭吗?”
年轻的文溪张了张口,可惜没插上话,因为陈珏的语速还在加快:“我就是和你亲近,才这样的。”
“我跟我前男友才这样使唤他呢,对别人我还不这样呢。”
……
在文溪扭曲的表情中,她听到了从前自己一声轻轻的“嗯”。
文溪抓狂了,她愤怒地破墙而入,一边听到自己干咳了一声,继续道:
“珏珏,那你想吃哪个口味的面,和食堂的什么菜?”
陈珏此时已经转回了身子,坐在一张木桌前低头继续看她的那些书了,头发垂着,看不清侧脸,只是用声音回答:“xo酱,木须肉,剩下你看着再弄两个荤菜。”
得了回应,年轻的文溪应了一声,随即是桌腿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这孩子真的去准备晚饭了。
文溪飘在空中,瞪着她。
但从前的她毫无察觉,一边从零食箱里翻出来一包面,一边拿起两组饭盒,向厨房走去了。
文溪感觉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前的自己怎么这么窝囊!
于是她张了张口,发出了死后说的第一句话:
“喂,别管陈珏了好吗?”
她确信自己是说出了声的——音色嘶哑,想来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缘故。
但她同样确信的是,面前的人没有听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只见年轻的文溪脚步不乱,从从容容走过陈珏。
文溪翻着白眼,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一同往厨房飘去。
只是路过陈珏的时候,文溪轻“啧”了一声,去抽她手上的那本高数书,试图卷成卷敲她的头。
……没抽动。
于是文溪的心情更差了。
她实在不愿意和陈珏这个“前任”共处一室,别无他法,只能跟在同样令鬼生气的窝囊版小文溪身后。
小文溪在灶台前支起一口锅,开始烧水。
文溪就飘在她身边,看着那张自己熟悉的脸,轻声说:“你还真干啊。”
小文溪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撕开了乌冬面的包装。
文溪看着她扎起的低马尾,轻声说:“但是她又不转给你饭钱。”
“还对你凶。”
“你就养着她惯着她吧。”
小文溪不答,只是一味地煮面。
伴着沸水翻滚的咕噜声,文溪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在说给谁听:
“她说喜欢你,你就当真了啊?”
“第一,人家喜欢男生,第二,就算是女生也排不到你。”
“你忘了吗,人家亲口认证的嫡长闺也不是你。”
咕噜咕噜的水声消失了,失去了这声音的遮盖,文溪竟一时语塞了。
她透过厨房轻微的水蒸气,看到小文溪已经捞好了面条,在拌酱料。
文溪额角跳了跳:“你平时自己懒得连面都不煮。”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文溪眼睁睁地看着小文溪从地上的一口箱子中扒拉出来一条真空包装的玉米,隔着箅子放进了锅中——这就是她的晚饭了。
等她把面条端给陈珏,并且从食堂打饭回来后,玉米会被水汽的余温热到刚刚好的程度。
别说人和人之间难以共情,就算是此刻的文溪,也难以和从前的自己共情。
文溪看着面前“自己”把那碗乌冬面放在了陈珏的手边,又拿起钥匙和饭盒出门打饭了。
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额角直跳,虽然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但还是跟在小文溪身后随她一级一级下着楼梯,口中边道:
“你就那么喜欢她啊。”
年轻的文溪依旧是安静的,天光透过楼梯间的窗子,撒在她的睫毛上。
于是文溪就被晃了一下神,未说出口的话噎在了嘴边,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其实你眼睫毛也挺长的。”
“挺好看的。”
从前的文溪没有听到,并不知晓有人在夸她。
她只是走出了楼道,和小区门卫室的大爷打了个招呼,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文溪飘在她身边,想了想,坐在了车子后轮上——好在现在的形体没有重量,并不会妨碍从前的自己骑车。
于是秋日的风吹在了文溪脸上。
有点凉,有点像埋葬着她身体的那座山上的风。
再加上她乘车时轻微的失重感,就更像了。
文溪眨了眨眼,循着做人时的本能,缓缓伸出手臂环住了从前自己的腰。
有点软绵绵的,也是温热的。
这种可以触摸到的生机,伴随着文溪死前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同时炸开。
它们是如此割裂,以至于文溪产生了巨大的荒谬感。
她头晕目眩,在年轻的文溪背后,看对方骑车路过一座小桥。
河道旁堆了一层薄薄的柳叶,被初秋的阳光晒了几天,水汽散了大半,泛着黄,松松散散的。
年轻的文溪蹬着车子掠过去,于是柳叶飞扬,伴着风扑面而来。
其中有几片穿过了文溪的身体。
文溪下意识地扭头,看它们翻飞,又被落在身后,最后落在地上。
她就突然再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死了。
身体死得透透的,死得不能再死那种。
但灵魂还在飘荡。
她虚幻的手掌下传来了□□的起伏——年轻的文溪在下一个斜坡,腰间的肌肉微微绷紧了,因此摸上去没有刚才的柔软。
文溪突然想到了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讲,她的灵魂,一半在飘荡,至于另一半,可是好端端地就在自己面前呢。
年轻的文溪踩着车子,下坡的速度在加快,像一场轻微的坠落。
远处传来了汽车轮胎和水泥路的摩擦声。
一股难以言明的冲动控制了文溪。
她想像从前破坏掉自己的身体一样,去破坏什么东西。
她想,我的□□已经消失,灵魂也不必长存。
她想,我为什么还会存在呢。
是因为什么吗?
思来想去,文溪似乎从眼前得到了答案——也许因为她面前这年轻的文溪的存在,自己才不得安息。
顺理成章地,文溪倒推出了另一个结论:
只有让从前的文溪消失,现在自己的灵魂才能消失。
她要杀死眼前的这个“文溪”,把两个人的灵魂拉在一起,拽到死亡的同一边。
才会得以安宁。
有那么一瞬间,文溪简直被自己绝妙的推理所陶醉了。
她醍醐灌顶。
年轻的文溪下坡的速度在加快。
这是一个挨着路口,挨着小河的斜坡。
文溪的灵魂飘起来,伸出无形的手,卡在刹车之间。
她想,按照现在的速度和角度,如果摔倒的话,年轻的自己大概会一头扎进河里吧。
水会湮没一切。
她望着眼前逐渐放大的水面,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但却在此时,感受到了自身逐渐放缓的速度。
文溪:?
她缓缓低下了头,看到了年轻的自己用力捏着刹车的手,以及穿透了自己形体的刹车片。
文溪:……
哦吼,她忘记了,她现在没有形态,这世间的东西和她无关了。
这可怎么办呢,她皱着眉。
……等等。
并不是所有都与她无关。
还有一个。
文溪脖子不动,几乎把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仰着脸去看年轻的自己。
——这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年轻的文溪头发稍微长了些,发梢扫在文溪脸上,有点痒。
想来自己应该可以对自己做什么的吧,文溪想。
人死掉就应该干干净净的死掉啊,现在这样回到过去,作为自己的观众旁观自己的来路,有什么意义呢。
无法改变,但也许可以让一切到此为止。
文溪做出了决定。
她咬咬牙,飘起来爬在年轻的自己身后,将一双手臂挂在了另一个自己的脖子上。
温热的脉搏在跳动。
和她在坠落之前并无不同。
文溪轻轻叹了口气,手臂微微用力。
她似乎听到了血液因受阻而愈发明显的流响,和从前的自己轻微的咳嗽声。
应该不是错觉。
因为文溪坐在车上,视野确实随着咳嗽的震动晃了几晃。
但不甚剧烈,和她设想中的效果相差甚远。
年轻的文溪好像只是嗓子不舒服,并没有呈现出被一只女鬼扼住喉咙的窒息。
于是文溪有些失望了:
看来,自己对自己的作用力极为微弱,对方能感受到的,怕是只有自己实际使出的力气的二十分之一了。
她望着面前将尽的斜坡,有些失落——照目前的情况,自己也许还要存在于世间一段时间。
就在此时,耳畔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文溪下意识抬头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就连扼住从前自己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
待到看清楚眼前是什么东西后,她瞳孔微微放大了——
那是一辆疾速在沿河小道上飞驰的汽车。
正直直地,向着她和年轻的文溪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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