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北门——武林门外,有座比土丘高不了多少的武林山,山后是座偌大的庄园,占地百余亩,其间南北向宅院四处,每处都是五进的院落,东西向楼房两幢,皆为三层的青砖。其他大小花园、亭台楼阁合计几十处,在高宅富屋云集的杭州城里,即便称不上第一,也是五个手指头数得着的。
辰时将尽,一个头戴斗笠的挑夫,行走在通往庄园的大道上。蛮石铺成的路,被阳光照得白喇喇的。挑夫的个子高,手脚长,由于身形略显单薄,身上的布衫空荡荡的。土布织的袍子一点儿也不华美,更谈不上什么款形,但他的肩膀宽,架得住,倒也显出几分逍遥自在的派头。
看样子,此人八成是给庄园送货的,但他在这条白色的大道上走得不急不徐、悠哉游哉,那股轻松劲儿仿佛不是挑着扁担去送货,而是甩着胳膊逛园子。
到了庄园的门楼前,他放下货物,支起扁担,摘下斗笠,将一张脸曝露在炽热的阳光下。这张脸生得棱角分明、气宇轩昂,不像挑夫,倒似好汉,但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尤其眼角处布满血丝,一股疲于奔命的颓废感呼之欲出,便和好汉没什么相似了。
这张脸上最引人注意的是眉毛,准确地说,是左边的那道眉毛。尽管它的眉形很好,又宽又齐、长可入鬂,但中间却被一道寸许长的疤痕生生切断了,自眉上到眼皮,看起来是道旧伤。
这会儿,他不但面色如常,脸上一滴汗水也没有,而且呼吸平顺,几乎听不见喘息声。要知道,两箱货物,加上实木打造的箱子,以及箱子上的大铜锁,即便是资深挑夫,顶着大太阳一路如此走过来,也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由此可见他绝非寻常挑夫。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脖子,抬头瞧了眼铺着小灰瓦的硬山顶门楼。门楼上方的朱红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寅畏堂’三字,字上的黑漆闪亮如新。
‘寅畏堂’姓桓,已经传了四代人,一代比一代兴旺。到现时桓家在杭州不敢说数一数二、可以横着走的,也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名门望族。现任的堂主桓昭,年逾七旬,老当益壮,几十年如一日对家族生意事必躬亲,尽心竭力。包括他的亲弟弟桓翀在内的家族成员,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共同维护、发展‘寅畏堂’的产业。至于少数躺在家里吃闲饭的子弟,也还算安生,不曾肆意妄为,惹事生非。总之,归功于家合万事兴、众人拾柴火焰高,桓家的‘寅畏堂’才一步步兴旺发达到如今这番光景。
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来,桓家的年轻一辈成长起来,逐渐加入到家族的生意里,相继将东奔西跑的苦差事接手下来,桓昭、桓翀终于有机会在家里放松地坐阵了。
在江湖上,桓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有些势力和影响。他们专营打造兵刃,大到刀剑枪棒流星锤,小到匕首飞刀峨眉刺,只要是‘寅畏堂’出品的家伙什,品质全是最高级别的。
江湖上混日子的家伙,刀剑上讨生活,血肉里搏富贵 ,多的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常常三言不合,拔刀相向,手里兵刃的利用率不亚于老百姓吃饭的碗筷,免不了磕磕碰碰,损耗报废,新旧更替再所难免;再者,兵刃趁不趁手和自家的性命极为相关,大家伙儿最舍得在这上面花银子。因而,江湖上的刀剑生意,桓家做得确实很大。
但实际上,‘寅畏堂’最大的收入来源,是承接朝廷的小批量铸造兵器、订制甲胄的订单。桓家在官府中是很有些门路的。做官家的生意,只要实力够强,出得起垫资,得到批准,走通路子,提供的又确是一等一的好货,叫价根本不是问题,毛利那是满当当的。
不过,‘寅畏堂’行事向来低调,从不向江湖上的朋友提及自家与官府的关系,因是之故,多数江湖人并不清楚桓家的这部分营生。经过几代下来,桓家还积攒了不少田产,光是每年向佃户们收取的租金已十分可观。
送货之人缓步走上浅阶,用力扣了扣大门上的虎头铜环,发出清脆的‘当当当’的声响。门‘吱呀呀’开了,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个家仆打扮的门房走了出来,老的那个边走边应道:“哪儿来的?”
送货之人回头一指台阶下的两个箱子,应道:“湖广的老方来交货。”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老门房识得此人,一边微笑着招呼他进来,一边让年轻的门房去禀告胡管家。老方麻利地返身,豪不费力地挑起两箱货进了大门。
门后是一堵影壁,墙体由大块青砖砌成,每块砖上都雕有花纹、图案的片断,雕工娴熟质朴、细腻精准,合在一起组成富贵牡丹、仙鹤童子、福禄寿喜等吉祥如意的图案,图案的四周还刻有分割的竹节纹,彰显名门大户的讲究和气势。
转过影壁是一个院子,老门房示意他在此等候。他点点头,放下箱子,依着扁担等着,并不着急。
过不多时,胡管家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年过中旬,长相普通,脑袋比一般人大一圈,长着个肉呼呼的鼻子,人未到,笑先到:“哈哈哈,日盼夜盼,总算把方师傅盼来了。”
老方不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微微皱眉,道:“是吗?应该没延误工期吧?”
胡管家依旧笑颜逐开道:“方师傅哪里的话,你每回都很准时的,只是这些天,敝东家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老叨唠说方师傅打造的兵器快到了,让我们千万留意,别怠慢了。所以呀,方师傅一到,我就脚不沾地地赶来了。”
老方舒展开眉头,轻轻耸了耸肩,就准备直接打开箱子,让胡管家验货。胡管家摆摆手,叫来两个壮实的家丁抬了箱子,拉着老方一起往南院去了。胡管家的态度十分殷勤,为免冷场,一路上还没话找话地说道起城里道听途说来的新鲜事儿,以调节气氛。
他可不是对谁都这么上心的。做管家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一天接人接货没有几十单,也有十几单,倘没几分看人下菜碟儿的功夫,就等着累死吧。他对老方用心,是因为重视,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老方的货好,无可替代;二是东家爷十分看重老方。
尽管老方很少搭他的茬,胡管家还是在那儿满脸堆笑地喋喋不休着。他深谙世故,知道迎人送往只需把自己的诚意送出去就行了,至于对方搭不搭理,回不回应,根本无需关注。
说话间,他又道:“方师傅,你说我们这杭州城里的蹊跷事,是不是太多了?这几天正好就有一件。那个花脸纸鸢,你瞧见没有?”
老方连眼皮都没抬,毫不关心地应道:“没瞧见,什么东西?”
“纸鸢啊!听说,前些天就一直在那儿飘着,今个儿早上才瞧不见的。”胡管家伸出小短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道:“好大的个头儿,怕是整个杭州城都能瞧见,也不知什么人,为了什么缘故弄上天的。这事真是百年难遇,怪了去了。方师傅,你说是不是?”
老方‘哦’了声,应道:“见怪不怪吧。”
“不过,我总觉着这事,有点儿老调重弹的意思,好像之前就有这么一出过?”胡管家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眼睛向右上方翻了翻,回忆了一阵,笃定道:“对,三年前!那年秋老虎特别猛,好多天不下雨,热得人恨不能扒掉一层皮。我记得,也有一只纸鸢这么着飘了好几天……是不是花脸的,倒是记不清了。”转头,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老方,‘哎哟’了一声,惊笑道:“巧了,那次也是您来我们这儿送货的当口,是不是啊?”
这一回,老方连应都懒得应了。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南院第二进偏厢的一间大屋,家仆们把两个木箱放下后便自觉退去了。老方明显是头次来这间屋,所以一跨过门槛就仔仔细细、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遭。
这间屋很大,有平常两间屋子大小,梁柱特别高,极其空阔。值得一提的是,屋顶上有个巨大的天窗,此刻正大敞着,阳光从上面直射下来,把犄角旮旯都照得亮堂堂的。
一张宽大的桌子放置在与门相对的屋子尽头,靠近门的两侧依墙搭起了高高的两排书架,架前放置着带有轮锁的可滑动木梯。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放满了各类书卷、账簿。
桌子前面的两侧空地上都是兵器架,上面像肉铺里挂咸肉般挂满了各式各样、常见的、不常见的兵器,想来都是‘寅畏堂’自家出品的。
兵器架的后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木箱,不知装的什么。
发觉老方在观察这间屋子,胡管家依旧保持着灿烂的笑容,道:“这块儿是专门用来收货、验货的‘品剑阁’,新辟出来的地儿,几日前才归置好的,定制的牌匾还没来得及挂起来。”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一面书架前,熟练、轻松地推动木梯到合适的位置,蹲下身依次锁上四个轮锁,而后拾起袍子的前摆掖进腰带里,踏上木梯,在一处格架里翻找了一会儿,很快取出一本账簿模样的册子。草草翻看了一下,他肯定道:“是了,这是方师傅的订单。来验一下货吧。”
老方趁胡管家从梯子上下来的空当,弯腰打开了第一个木箱。
胡管家走到近前,低头一边翻看订单,一边以饭馆中小二报菜谱的利索劲儿,吐噜出一大串来:“精钢龙纹匕首四把,一把长一尺二寸,阔一寸八,重十五两,螺纹手柄,无锷;
一把长六寸,阔一寸,重九两,螺纹手柄,无锷;
两把长八寸,阔一寸二,重十二两,螺纹手柄,无锷。
要求全部精钢打造,刀身与刀柄一体铸成,刃可斩铁不卷,切纸无声,锋可洞穿铁甲。造价四百两。”他一口气就顺溜到底了,连舌头都不带打卷的。
就在胡管家说话之际,老方已经从第一个木箱中,取出四个裹得厚厚的布卷放置到了屋子尽头的桌上,然后小心的、一个个、一层层地拆开。待到布卷全部拆开,露出来四把长短不一、冷气森森、寒光四射的匕首。
这四把匕首,通体精钢打造,首身与首柄一体而成,身上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就是铸剑师通常所说的松纹或者龙纹。此种龙纹钢乃是精钢中的上品,百炼而得其一,只有最高等级的刀剑才舍得采用这样的龙纹钢打造,造价极其不菲。依照胡管家刚才念的订单,这四把匕首要价高达四百两银子,几乎等于寻常百姓人家十年的收入了。
实际上,如果能配上精美的刃鞘,适当地再把首柄修饰一番,镶上华美的云头,这四把匕首的要价至少还可再翻一倍,而成本远高不出这许多。
此一道理,其实这位老方是心知肚明的,他也完全有能力再多赚一倍的价钱。只可惜,在这种问题上,老方就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一向标榜自己是铸剑师,而类似剑鞘、剑柄那样的花哨物件就不该他做,那些是给木匠、裁缝去做的。总之,他是决计不做,赚再多也不做。
“笃笃笃……”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老方和胡管家一起向门口看去。
门是敞开的,所以敲门只是一种礼貌性的通知。
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人,看模样四十岁上下,着一身劲装,留两撇八字胡,双目精光闪闪,眉毛又短又粗,一看就是精明强干之辈。
“哦,是延武呀,我还想要不要差人去请你呢,你来的正好,快进来快进来。”嘴上说得热情急切,胡管家的动作却仍按部就班。他不急不缓地来到大桌前,等把订单册稳稳地放置到四把匕首边上,才迎上前招呼新来的延武。转头,他向一边的老方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寅畏堂’新招募的、专门负责验货的刘剑师,大名延武。”
老方冲刘延武微微颔首,表示客气,但并没有出声。
刘延武向屋里的二人拱了拱手后,径直走到放置着四把匕首和订单册的案前,迅速浏览了一下订单上对武器的要求。稍后,他来到一旁的兵器架边取了一根尺,一杆称,开始逐一仔细地测量起那四把匕首来。
不一会儿,四把匕首已全部量过一遍,刘延武肯定地点头,简明扼要道:“规格完全符合要求,下面要试一试刃口了。”
说罢,他把尺和称随手放置在桌腿边的地上,估计是过会儿还需要再用,并不着急收回去。
从桌上拾起一把匕首,转身到了兵器架前,又从刚才尺和称的位置边上,提起了一根纺锤形的、粗重乌沉的铁棒,铁棒上遍布各类深浅不一的砍削痕迹,想是专门用于测试刃口用的。
转眼间,就见他右手握匕首,左手压铁棒,以匕首对铁棒‘当当当当’地连砍了数下,顿时铁屑四溅,棒身立时显现出几条新砍的刃痕。砍过之后,他把匕首拿到天窗下,迎向光线,对着刃口仔细端详了好半天,才点头道:“没有任何损伤,果然斩铁不卷。”
刘延武回到桌前,取过一叠纸,足有两寸厚,齐齐地码放在一块旧木板上,握住匕首立定,将整个刃口垂直向下悬于纸张上方,先是在将贴上未贴上之际停顿了一下,而后很自然地、几乎没用多大力道,齐齐切下。就见直如钢丝切豆腐,尖针入棉花,无声无息中那叠纸瞬时被切成两半,切口处光滑如镜!
这一回,刘延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评定,而是径直又走到兵器架边,托过一张破旧的铁制盾牌。他左手挺着盾牌,右手握着匕首,两手隔开尺许,将匕首往盾上一捅。
这一捅,手上是带了几分力气的,但也并非全力刺出,顶多只用了四分力。他知道,只有这样的力道,才能真正考验匕首本身的质地。只听得‘波’的一声,刘延武感到手中的匕首,几乎没有任何阻滞感,就已经刺穿了那张铁盾!
用力地点了几下头,他好像非常满意。
接下来,他如法炮制,把剩下的三把匕首先后一道道测试过关,无一不是如此。到这时,一直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刘延武,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赞道:“好匕首,方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胡管家也呵呵笑道:“那还用说?”
刘延武走回桌前,拿起那册订单,翻过一页,继续往下念道:“云纹匕首,长一尺二寸,阔一寸八,重一斤二两,有锷,扁平手柄,柄尾带孔。要求黑质白章,一体精钢打造,削铜如泥,铁击不卷,可洞穿三层铁甲,造价六百两。”
得知造价六百两,而且只是一把匕首,刘延武嘴上没说什么,眉毛却大大地挑动了一下。显然,这个价格令他极为震撼。
老方打开了第二个木箱,从中取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偌大的布包。一层层解开那个布包,里面又是一个布卷,再把布卷一层层解开,才露出一把匕首来。
这把匕首,刚刚显露真容,立刻就有一股森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整把匕首通体乌黑,似非铁质,布满了白色的条纹。这些条纹,有的如水面褶皱的涟漪,有的如天边连绵的云霞,宛如黑绸锻上银丝织成的洒线绣。
更奇异的是,那些黑色的部分不仅是哑光的,还隐隐吸收着周围的光线,而白色的条纹则发出幽幽的珍珠光泽,此种黑白相间,光影相接的画面,当真美伦美奂,难以言语尽数描绘。
“啊!”刘延武和胡管家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他二人也算见多识广、阅历极丰,可如此精美的匕首,当真是头一遭得见。
刘延武的眼睛里放着光,盯着老方手中的匕首瞧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接过匕首,先用尺、称测量,确定完全符合规格后,又取来一根铜棒,右手握着匕首,也不使力,只轻甩臂膀,挥刀就往下削,眼见着如同切削甘蔗一般,片片铜皮纷纷落地!
刘延武赞道:“好!真好!”
迅速地换了下手,这次是左手握住匕首,右手拎着铁棒,将左手端平,保持匕首刃口向上。猛地,刘延武抬起右手,挥动铁棒猛击向匕首的刃口!只听“当啷”一声,那铁棒已被削成两段,断掉的半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撞击的脆声。令人诧异的是,刚才铁棒在与匕首相交的那一霎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刘延武忍不住轻喝了一声:“好!”
话音落下,他将匕首放置桌上,大步流星地去到兵器架边,满含期待地捧来两张铁盾,把包括之前被洞穿过的那张铁盾在内的三张铁盾,一张接一张地紧贴在一起,竖立于特制的钢架之上。
刘延武右手握住匕首,避开其中一张铁盾上的创口,另选了一处位置,往前只这么一送,就听极轻微的‘波’的一声,三层铁盾应声而破!
刘延武挑起左手拇指,激动地大吼了一声“真好!”
因为内心的澎湃,一时间,除了说‘好’,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称赞了。将匕首放回桌上,他才转过劲来,缓缓道:“完美无瑕,全部都符合订单的要求,没有任何问题。”
胡管家此时已经拿起了订单,低头往下看了看,收起笑容,皱起眉,有些无奈道:“最后一件是‘枪头一枚。规格无,造价无,当面商议。’……这,这是什么意思?”
由此可见,这份订单不是他下的,所以直到收货前都不曾看到过。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方答话道:“这一件,是要你们二东家亲自验货估价的,所以当时订单上就这么写了。”
刘延武听了,惊讶道:“二东家亲自验货,怎么可能?”
胡管家摇手制止住他继续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老方,又把笑容挂回到脸上,道:“既然如此,容我先禀报他老人家,见与不见由他老人家定夺。方师傅可能不知道,他老人家身体久恙,精神一直不太好,是以恕敝人不能直接领您过去。”
其实他是知道的,每次老方来交货,同样浸淫铸剑的二东家都会同他见上一面,只是每次见面的理由都不一样。
老方轻轻点头,道:“那是自然,在下省得。”
胡管家出门招来一名小厮,俯耳叮嘱了几句,小厮就疾步而去了。不消一会儿功夫,小厮又连奔带跑的一路赶来,在胡管家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胡管家抿起嘴‘嗯’了声,那小厮径自退下。转而,胡管家也不再理会刘延武了,对老方恭恭敬敬道:“方师傅,请随我来。”
老方听言,从第二个木箱中取出一个厚厚的布卷,跟着胡管家迈步而出,一路拐弯转角,穿堂过院,到了一处静室。
胡管家微微佝偻下背,轻轻地扣了三下门,只听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请进。”
二人一先一后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四壁的家具看起来并不华美,但异常干净、整洁,使人觉得好像刚刚被打扫过似的。
一名老者坐在窗边的案几后,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在看。
老者静静地坐着,尽管刻意挺直身子,没有依靠椅背,可瞧上去仍十分适然,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惬意风度,仿佛这就是天下间最舒服的姿势。他有着一张清癯的脸膛,面色不太好,双颊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布满皱纹的脸像晒得透干的葡萄,使他显得比实际六十出头的年纪还要老不少,不过,那双深邃明亮如年轻人般的眸子很好地掩盖了这一切,给人一种他的睿智没有被岁月残酷洗炼掉的信心。
他就是‘寅畏堂’的二东家桓翀。
胡管家没多逗留,施了个礼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老方和桓翀二人。
桓翀放下手中的书,道:“一别三年,方先生向来可好?”
老方笑了,这是他进来‘寅畏堂’后第一次露出笑脸,可惜是个苦笑。他道:“我已经习惯了别人叫我‘方师傅’,老东家却称我‘先生’,倒叫我好生不安。”
桓翀满脸严肃,摇头道:“普通的铁匠,称呼一声‘师傅’也就罢了。先生这样的铸造技艺,就是尊为‘大师’也不为过,称呼‘先生’,还是叫低了。”
老方没有辩驳,只是叉开话题道:“三年前老东家订的枪头,已经完工了,还请过目。”说着,把布卷放到了案几上。
桓翀没看布卷,而是直视老方,欲言又止了几次,才终于叹息一声道:“方天顾啊……不是我说,这些年,你的变化也太大了吧。以前的你,给我的印象是那么与众不同,可现在的你,怎么有种刻意想泯然众人的感觉呢?但我知道你其实和别人很不一样。”
这一次,他直呼了老方的名字。
间隔了很久,方天顾道:“想和别人不一样,是出人头地的本性,我也是人,如果不刻意,如何让自己生出‘泯然众人’的想法来?”
桓翀凝神聚目道:“你的意思是,想要不一样是本性,而刻意想一样是理智?”
“正是。”方天顾面无表情道:“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通常想和别人不一样,只有等慢慢变老以后,才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不一样,或者说如果能一样一些,才对自己比较好。”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桓翀皱了一下眉,转又淡然一笑,道:“你说得怎么好像已经和我一样,七老八十了似的。”
方天顾显然不太想把这一话题继续下去,只道:“这些好像和咱们的买卖没什么关系吧?”
“呵呵,确是闲话。只是真不习惯你如此老气横秋的啊。”饶有兴味地盯着对方,桓翀道:“听你的口气,未免太缺乏年轻人的那股劲头了。”
方天顾低下头,语气很无所谓道:“这不就对了,我今年三十有一,已过而立,不算年轻人了。”
“在我面前,好这么说的吗?”桓翀‘哈’了声,笑道:“你这个年轻人啊。”
转念,他忽然想起现时距方天顾首次承接‘寅畏堂’的活计竟已过去快十年了。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桓翀记不清了。当然,需要知道的话,完全可以去查最早的订单日期。
也就是说,二人初见时,方天顾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不过有些事,桓翀记忆犹新,如在眼前,尤其他第一次提着一柄自铸的长刀,跑来要卖给‘寅畏堂’时脸上的神情,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神采飞扬!以至于当年的桓翀一见即心生赞叹。
英雄不问出处,难得一见的人才也是一样!
他铸的刀,的确非同凡品,所以桓翀没有盘问他师从何人、家世来历,就开始频繁地同他做起买卖来。
可大约在六年前,也就是方天顾莫名奇妙地把订单的工期,延长至三年一交货开始,这个小伙子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一瞬间老了,一眨眼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连个起码的过渡都没有。
那时,桓翀发现他的左眉上新添了一道伤疤,心知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变故。这六年里,他交了三次货,他们一共见了三次面,包括这一次,桓翀一直都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变故。
商人就是商人,交易就是交易,虽然他很赏识方天顾的才华,但他们之间本应除却交易,再无其他。因而,虽然桓翀心里有无数猜想、诸多疑问,却一个字都不曾提及。当然,他也早过了凡事寻根问底的年纪了。而且他知道,方天顾一定也希望这样。
问得多了,交易就不单纯了。不单纯的交易,对交易的双方都是不公平的,因为极可能不知不觉中就给了对方加价的筹码。
桓翀明白,对于自己,对于“寅畏堂”,不论方天顾变成什么样,只要铸造技艺一如即往般精深就足够了。实际上,随着方天顾难以理解的转变,在铸造技艺上反倒越来越精湛,就像没法向上长高的树,只能把根扎得越来越深广似的。
方天顾不想谈生意以外的事情,抬起头催促道:“老东家,还是看货要紧。”
抬头时,他的嘴唇不经意地向上轻轻噘了一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并不自知。桓翀瞧在眼里,像是隐约又见到了方天顾以前的影子,并被这个动作的俏皮所感染,忍不住又会心地笑了。
不等他回话,方天顾已缓缓解开了那个布卷,露出里面的枪头。这只枪头,既没有迫人的寒气,也没有华丽的花纹,只是一片烂银色,看起来和街头最寻常的铁匠打造的一般无二。第一眼望去,就是那种典型的、华而不实的银样镴枪头。
桓翀的双目紧紧盯着那只枪头,好像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道:“这便是你设计的枪头?”
方天顾的脸上稍稍显出一丝得意之色。因为这丝得色,他的脸刹时像被照亮了,有了光彩。
“三年前,老东家托我打造这只枪头,没提任何要求,说让我随心所欲。我精心设计,历时两年三个月,才打造出来,不敢说多好,不过至少能让我自己满意了。”
桓翀听罢,还是盯着那只枪头,仿佛对方天顾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又好像完全没听见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枪头上为何没有纹路?”
方天顾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为何一定要有纹路?”
终于,桓翀把目光从那只枪头上移开,转向方天顾的眼睛,傲然一笑,道:“你在考我?”
方天顾也笑了,不带一丝敌意,道:“老东家,你是一代铸造名师,我怎敢考你?我不过是想就这个问题辩上一辩。”
桓翀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心道:方天顾啊方天顾,我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可以一起讨论铸造技艺,并能给我带来惊喜的同行了。
眉毛扬了一下,他嘴里答道:“很简单,生铁质酥体脆,熟铁柔软易锈,均不堪大用,必须反复淬火锻打,才能百炼成钢。花纹,便是反复折叠锻打出来的纹路。纹路中,白色的部分,硬度更高;黑色的部分,韧性最佳。二者互相混杂,便可兼有强度和硬度,如此才能打造出最锋利耐用的宝刃。没有纹路,嘿嘿,恐怕不是好钢呀。”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就等着方天顾来反驳呢。
“确实如此。”方天顾点头道:“之所以顽铁必须反复折叠锻打,一是因为炉火的温度不够,铁不能直接成钢,二是因为即使炉火的温度够了,能把钢直接炼出来,可刃口所需要的是硬度,而刀身所需要的却是强度,二者需求不同,锻打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因此寻常法子是不可能一次成形得到两种需要的效果的,这才不得不反复折叠锻打淬火,将刃口、刀身区别对待,最终也就形成了纹路。”
说到尽兴处,方天顾不停地用手势示意着道:“可是,若是能寻到上好的铁矿石,由内家高手以内力催动炉火,直接炼出钢胚,从而一次铸造成型,再以最精妙的手法,令刃口和刀身以不同的方法淬火,便可获得完美的钢材,同时不至于留下锻打的花纹。若是以此种方法打造出来的兵刃上面有花纹,那反而纯粹是拿来装饰用的,不是必须的。”
桓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看样子是在仔细琢磨这种方法的可行性。皱眉想了半晌,他道:“直接拉高炉火温度,把上好铁矿石熔成钢水,再一次性炼出钢胚,虽然代价很高,却并非没有法子达成。倒是想将刃口、刀身分别以不同方式淬火这一问题,真正是把我难倒了。”
方天顾的左边那道断眉不经意地挑了一下,没有出声,只心道:是啊,这自然是最困难的部分,唯有将至阴至寒的内家真力练至大成之人方可完成,不过这一点,却是不便说与你听了。
见他不答,桓翀何等精明,当即心下雪亮,哈哈大笑道:“是我老糊涂,问得太多了。方先生的铸造之妙神乎其技。”眼珠转了转,他又有意试探道:“是与先生的武力修为连为一体,是以外人断然无法模仿了吗?”
方天顾暗赞对方的头脑转得可是真够快的。
没指望得到回答,桓翀换了话题,道:“这只银枪头,可有什么名称没有?”
“我只负责造枪头,不负责起名字。”
桓翀啧啧了几声,摇头道:“这枪头,第一眼看来虽是烂银一片,但细瞧之下,质地浑厚,随着角度变化,光华流转,恰如水银泻地,真正堪称一绝。能得这等名器,实乃我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