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从容不慌不忙地咽下嘴里的那口鱼肉,放开手中的筷子,循声望向来人。
众人也一齐转睛看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走上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
他的脸色不太好,灰不溜秋的,额头上有道又深又长的皱纹,像一只展翅的海鸥,颌下是长短不齐的胡碴子,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只有一双闪烁不定的眸子精彩逼人。
来人穿了件绿色的袍子,胸前的那块补缀上是海马。
官服!
但凡有点儿见识的,就知是官家的人来了,不过职位卑微,不是九品就是从九品。
‘洞庭三剑客’等见了,表情如同吃了苍蝇般。‘夜鹰’扯着鼻子‘哼’了声,满脸的厌嫌之色。
普通江湖客所能遇上的官家,就是这些个管治安的巡检副使、管监狱的司狱副使之流。在他们眼中,官家爪牙行事狠辣,虽说位不高、权不重,可万一犯事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因而混江湖的朋友们打从骨子里,唯恐避之不及,同时也深恶痛绝。
中年人迅速地扫视一周,将目光落在位于饭厅最远端的那名食客身上,停留一瞬后,又转回到桓从容的脸上。
桓从容明白他还在等自己的回复,却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中年人也笑了一下,许是天性若此,抑或职业习惯,这个笑只限于嘴巴附近,鼻子以上的部位完全没有一丝笑意,那双精亮无比的眼睛里是显著的、不容人亲近的冷意。
他没再追问桓从容的出身、家世,估计是已有把握,转而向孙炜等人,道:“如敝人瞧得不错,这几位火气大了点儿的朋友,应该是‘洞庭三剑客’和‘夜鹰’孙炜吧,当真久仰啊久仰。”
他嘴上说着“久仰”,面上却一片漠然,好在口气还算客气:“几位朋友都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大风大浪里闯荡惯了,因何跑来咱们这小小的九江?”
不等旁人回话,他机锋又转,摇头唏嘘道:“倘在平日便罢了,哪怕由敝人做东,请诸位好吃好喝一顿,再恭送出境都无不可。只是,唉,偏偏撞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而且几位还在公共场合大打出手,却叫敝人相当难办呀。”
正上下打量着他的‘夜鹰’孙炜,只觉十二分刺耳,桀声笑道:“一个小小的巡检,怎的?还想把我们都拿进衙门里不成?”
中年人苦笑了一下,道:“敝人本意非为拿人,但如果确有必要,未尝不可一试。”
‘夜鹰’怒笑道:“好呀,爷爷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来试!”
中年人‘嘿’了一声,慢慢摇头道:“倒是不急。”
桓从容冷眼旁观,瞧出这名巡检必是有些本事的,又听他应对之间极为老道,忍不住轻笑了声。
这时,‘夜鹰’已恼羞成怒,骂道:“去你的!”话音未落,他一爪探出,抓向那名巡检的手臂!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江湖人本不愿同官家正面冲突,倘是一个不走运惹上了,基本也是一哄而散。相应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无必要,官家自也不想同江湖人结怨,不至于对他们穷追不舍。所以,夜鹰此番出手,目的只在拿住那名巡检的手臂,扯他一个跟头,然后趁机冲下楼去,一走了之。
不知是这名巡检的嘴皮子虽利索,身手却不济,抑或疏忽大意间没设防,居然一把被抓了个正着。孙炜心中窃笑,正待发力将人摔翻,却不成想,这巡检只冷哼一声,猛然间一甩手。
他这一甩手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孙炜但觉手指一软,顷刻间捏持不住对方的手臂,不禁‘咦’了声,知道是遇上硬茬了,不服气之下,顿时犯了浑,不计后果地运起毕生真力,直达五指指尖,猛的全力抓下。
他这一抓,力逾千斤,即使碗口粗的毛竹,怕也要被一握即裂,此番落在手臂上,谁人吃得消?定是要皮开肉绽,骨断筋折!
真要抓断了巡检的手臂,孙炜可就算摊上大事了,是以全力抓出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说不后悔是假的,无奈想收力已是力有不逮。
然而,一抓之下,孙炜手中握着的那条小臂,竟突然间变得坚如铁、硬如钢,不但全无受伤之忧,反令得他的五指隐隐作痛起来!而那条手臂仿佛完全没受到任何阻力,一翻转间,反过来拿住了孙炜的手腕,如同一只大铁箍般紧紧箍住了。孙炜条件反射地想要运功甩脱,却觉小臂上如被千斤重物死死拖住,竟丁点儿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铁臂功,你到底什么来头!”孙炜除了惊愕,还有心虚。
“没见识,什么铁臂功?”那名巡检松开了手,道。
孙炜惊怒交集,赶紧抽回手臂,低头看时,只见手腕上已浮现出一道深深的红印,但觉火烧火燎得痛。
那名巡检懒洋洋地继续道:“‘金刚怒目降四魔;菩萨低眉渡六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武林绝学‘金刚铁臂功’,虽不足以横行江湖,但抓个把蟊贼,还是绰绰有余的。”
孙炜闻听“金刚铁臂功”几个字,瞬时想到一个人,不由惊呼:“莫非你就是号称六扇门第一高手的铁衣厉金刚!”
金刚铁臂功乃少林绝学,‘六扇门’的名捕厉金刚,正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
“六扇门第一高手?”那名巡检愁眉苦脸道:“敝人混迹六扇门二十余年,从未听说有这样的称号,倒是听说过‘谁谁谁是江湖第一高手’,可往往同一时期,至少有几十号人都说自己是‘江湖第一高手’。既然大家共享这一称号,那么到底谁是第一,就搞不清楚了。真不知道这样的称呼有什么用处。”
桓从容深以为意,点头附和道:“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有多少人拜服?不过图个嘴上痛快,换来杀不完的敌人罢了。真让所有人拜服这种事,怕是当今天子也做不到呢。”
那名巡检表示友好地冲他点了一下头,道:“废话我不多说了,敝人正是厉金刚。”
他前面说的一大通,众人听来只觉烦躁,但最后表明身份时,无论是‘洞庭三剑客’还是‘夜鹰’孙炜,都陷入了沉默。
‘铁衣’厉金刚,六扇门第一条好汉,一身的绝学,‘金刚铁臂神功’傲视群雄,令江湖匪类闻风丧胆。只是想不到如此厉害的角色,却是眼前这个瞧上去懒散、疲惫的中年人。
身穿宝蓝色绸衫的年轻人拍桌而起,‘嗤’了声道:“厉金刚!我们途经此地,秋毫未犯,你依的官府哪条哪例要拿下我们?我知道你的一双金刚铁臂名震江湖,可非说能拿下在场各位英雄,未免太过托大,不自量力!”
厉金刚抬眼皱眉,道:“恕敝人眼花,不知这位又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宝蓝色绸衫的年轻人撇了一下嘴,昂起头道:“在下姚晋元。”
“姚晋元,姚晋元?……”厉金刚边想边喃喃自语,同时眼睛落在对方腰间所配的宝剑上,稍加思索后,眉头舒展开来。
“听闻太平府有位剑侠,姓姚,单名一个雄字,神功盖世,为人仗义,被称作天门大侠,掌中一口‘碧波剑’,有神出鬼没之能,并一手创立了天门山庄,堪称开山立派级的宗师人物。不知这位天门大侠和姚少侠,可有渊源?”
‘天门大侠’姚雄早年出道时,凭借掌中一口‘碧波剑’闻名江湖。他的‘碧波剑’实是少有的珍品,无论什么颜色的剑鞘,都会透出些许绿光来,只有装在绿色的剑鞘里才瞧不出来,据传是姚雄花重金,求得曾经叱咤江湖,同天下第一高手‘八荒刀’顾八荒齐名的,江湖奇女子‘秋霜剑’冷秋霜所铸。
江湖有言‘提刀独立顾八荒,珠帘半卷掩秋霜。’冷秋霜,师从吴山张鸦九一脉,不但剑术上的造诣令人高山仰止,铸造技艺也尽得张鸦九一脉真传。
厉金刚得知此人姓姚,看架势是个世家子弟,还携着把灰绿色剑鞘的宝剑,更有一口太平府的口音,几下一印证,猜出了姚晋元的来历。
果然,姚晋元面露得色,道:“天门大侠正是家严。”
“难怪难怪,原来是天门大侠的公子,名门之后啊。”厉金刚打了个哈哈,道:“姚少侠误会了。江湖上高手辈出,怎么也轮不到敝人横行无忌。敝人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其实,敝人此番孤身前来,大家就该明白,任是个三头六臂的,也不可能在这么四通八达的客栈,一举拿下这许多位江湖高手。”
“那你来此,意欲何为?”
“唉,真是件难办的事啊。”厉金刚苦恼道:“我是想请诸位轻移玉趾,去协助官家办点儿事。而且,绝非针对各位,已经有好些个江湖朋友们在那里候着了,等诸位过去了,我再一并说明,免得一遍遍重复这么麻烦。”
这时,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刀眉毛刀胡子的江湖客发话了:“翻来覆去,不过换个说法,不一样要拿人吗?我若不去,你待如何?再说了,据我所知,厉金刚明明是武昌的巡检,怎么跑到九江来了?”此人声音沙哑,语气冰冷,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人在官府,更加身不由己。”厉金刚两手一摊,道:“我刚调来九江不到一月工夫,未料竟碰上了天大的麻烦,只怕一世英名付之东流。至于‘拿人’,阁下别开玩笑了,你若真的不肯去,我也没法子强求。”叹了一声,他又道:“只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损失的可是你。”
那个江湖客轻轻“哦”了声,“愿闻其详。”
厉金刚不答反问:“还没弄清楚朋友是何方高人?”
“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阁下是想考我的眼力吗?”厉金刚咧了咧嘴,道:“看阁下的手掌,应该是外家的奇功绝学。听阁下的口音,似乎来自青州一带。在青州,手上又有奇功绝学的江湖朋友,又如阁下这般年纪的,我印象里只有‘擒龙手’吕国正和‘摔碑手’马天魁了,不知阁下是其中哪一位?”
那个江湖客斟酌片刻,终于还是自报家门道:“某家便是马天魁。”虽然语气一如之前般冰冷,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惊讶之情。
桓从容也不由暗暗称奇,简直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要知道,刚开始,厉金刚露了一手金刚铁臂的神功,堪称厉害,但在桓从容这样的高手看来,也就是江湖上一流好手水准。正如厉金刚自己所言,拿来抓蟊贼是不在话下,可要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未免太过自大。想凭这样的身手,在高手如云的江湖中予取予求,要拿谁就拿谁,只能是痴人说梦。
但是,厉金刚这一手只要打量上几眼,说上几句话,就能把对方的来历、家底揭个**不离十的本事,绝对使包括桓从容在内的江湖客们大开了眼界。
换句话说,如果真撕破脸,除非能摘下厉金刚的脑袋,否则,无论杭州府桓家,还是太平府姚家,但凡有根底的,全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至于那些满世界跑,没有根底的,管你是‘摔碑手’、‘洞庭三剑客’,还是‘夜鹰’,均难免被海捕公文全天下通缉。虽然亡命客们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多的是虚构的姓名、假造的路引,真想缉拿到人绝非易事,但不得不承认,海捕公文终归是麻烦的玩意儿,提心吊胆的日子,谁也不好过。
而厉金刚的金刚铁臂神功足俱八成火候,想要他的脑袋,绝非易事。
“原来是‘摔碑手’,失敬失敬。敝人这一趟出来得急,情非得已,冒昧之处还请海涵。”厉金刚微微颔首道:“大伙儿帮帮忙,协助官府调查,时间不长,最多一顿饭的工夫,完事后一定恭送诸位安稳离开。其实,我们这小小的九江府,原也接待不下你们这许多好汉。”
话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加重语气道:“跟敝人走一趟,本来是小事一桩,可若有人硬是不肯配合,甚至还想拔腿逃跑的话,可就等于不打自招了,黄泥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再想和这桩泼天的血案划清干系,怕就难呐。”
他正说话间,一名身穿灰色葛衣,外貌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年轻人,出现在楼梯口处,估计是刚上楼来的。
他和和气气,笑眯眯的,瞧不出有兵刃傍身,不太像是有功夫的江湖人。可是,之前‘夜鹰’上楼来时都没能一声不响,他却轻手软脚得悄没声息,不得不让人怀疑他颇具轻功。
身穿官服的厉金刚背对着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着,他眼珠滴溜溜一转,依旧不发一声,轻盈地一转身,就想直接溜下楼去。
怎料厉金刚是江湖里摸爬滚打,成了精的人物,虽说背对着楼梯,却不曾放松警惕或有所忽视,眼角的余光早注意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了,只轻笑一声,道:“朋友,请留步!”说话间,足尖一点地,跳起三尺有余,好似一只巨大的蝙蝠,倒着疾速飞向楼梯口,话音未落,已到灰色葛衣人近前。
他这么直接往后跳,极为大胆,毕竟后脑勺上不长眼睛,万一线路上有什么磕绊,难免丢人现眼,是以必是在跳起前,早看清并确定了路线的。当然,他也没大胆到,敢跃过灰色葛衣青年的头顶落地,直接把人截住,而是落在了一步之遥的地方。
听到厉金刚发话留人,葛衣青年心知不妙,好在以逸待劳,早有准备,所以对方刚落地,他便一脚侧踹过来,直袭向厉金刚的腰胯处,就指望一招得手后夺路而逃!
以练家子的眼光看,厉金刚的这一下后跃,足有八尺以上,落地之际正是力道用老之时,很难再做出很大的闪避动作。而他的这一脚既不高也不低,如果低上几分,厉金刚就可以抬腿曲膝格挡;若是高上几分,则可小幅度扭腰侧身闪避。但胯部的高度,抬腿挡不住,闪躲又必须加上脚下的动作,厉金刚的力道已老,想及时腾挪步法,真如鲇鱼上竹竿,太困难了。
这一记侧踹,正是选准了极好的时机,以最简单的技法,打出了最狠辣的进攻!
这个年轻人,虽然毫不起眼,但仅凭这份眼力和应对,可算高手!
厉金刚万万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毕竟,城外官怕匪,城里匪怕官,是为常识。背后的道理也不难懂,江湖人虽然有假身份护体,但如是每到一处城镇就闹出点儿事情被通缉,再换个身份跑路,那一年到头冲州撞府,怕是几十个假身份都不够用,哪能吃得消?是以,江湖人和官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情况,在荒郊野外或有可能,在闹市客栈真不多见。
但凡一见到官家就出手搏命的,不是背负案底、官府里挂了名的逆贼要犯,就是被全天下通缉、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
厉金刚惊怒之间,发了声喊:“来得好!”干脆不躲闪,手臂上猛然提聚起毕生的真力,反向那年轻人的面门砸过去。
一般人打击对方面门,不是用拳就是用掌,不是直击、下勾、侧摆,就是轮起手掌挥、扇、抽。厉金刚却与众不同,举起右臂当做一根棒槌般,狠狠的“砸”了过去。这一砸居然隐隐发出破空的风雷之声。
看来他是真急了,是以一砸之下全力施展,再无保留。腰胯被踢一脚,受点儿轻伤是难免的,但远不至于送命,可若被厉金刚一下砸中,那对手的下半辈子就算是交代了。
厉金刚的这一手以伤换伤的打法,虽有赖皮之嫌,却算得上围魏救赵的好策略,对手确是无计可施。
眼见硬碰硬要吃亏,灰色葛衣青年当然不肯,身法极为溜滑,只左右扭了扭,立时收腿换式,让开厉金刚的攻势,看样子下一步就要翻身越过扶手栏杆,直接跳下楼去了。
号称‘摔碑手’的马天魁见有机可乘,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飞速地抓起背囊,身形一起,窜向离得最近的窗口,就预备跳窗而出。
眼见此番变故,估计除了桓从容以外,一干江湖客里没有哪个不想脚底抹油,一哄而散,想来那厉金刚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没法子拦住鸟兽四散的众人。眼见这位传闻中,‘六扇门’里能呼风唤雨的铁衣捕头,如果应对不来,那就要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了。
桓从容倒是稳坐钓鱼台,一点儿要走的意思也没有。他本就为了长江湖见识、看绿林门道,才特意跑来这龙蛇混杂的‘长兴客栈’的,这会儿自然不肯走,否则为什么不去住安稳妥帖的‘永福客栈’?
厉金刚见势不妙,动了真火,瞬时提聚起一口轻易不愿施展的本命精元,脸皮上顷刻泛起一片潮红,口中熊咆狮吼,暴喝一声,洪钟大鼓般震得众人耳膜轰鸣,令功力稍逊的差点儿坐立不住。
霎时间,他双肩一耸,身上的绿袍如同吹了气般鼓胀起来,‘刺啦’一声,衣袖被鼓荡的真气崩裂成了碎片,在空中翻飞飘荡,仿佛绿蝶狂舞,露出光着的两条胳臂来。
这两条黑黝黝的胳膊,乍一看,表面像布满了一道道暗金色的花纹,甚为可怖。再细看时,原来是筋脉凸起所造成的异像,想是修习奇功所至。
厉金刚的动作突然间快了一倍以上。
那个年轻人原本算好了,正巧能躲开他这一砸,顺势逃向栏杆边,不想厉金刚的动作突然加速,再要应对,却轮到他自己的力道用老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铁棒一般的双臂,直奔自己的面门而来,根本来不及闪躲。
灰色葛衣青年心知已无他法,只得把心一横,唯有硬接。可单看厉金刚那两条手臂上异常古怪,就知必是施展出了压箱底的神功绝学,定然有石破天惊、雷霆万钧之威,若抬手去接,怕要废掉自己的一双手掌。
他为人机智敏捷、心思多变,不然也不会尚未照面就欲开溜,更不会趁机出手偷袭,念头转动间,闪电般从怀内掏出一物,迎向厉金刚的双臂。
眼尖的瞧得分明,那是一柄长约两尺的短棒,柄端是一个铁铸的拳头,拳里握着枝铁笔,笔尖寒光闪闪,极为锋利,竟是奇门兵器——短柄判官笔。
森冷凌厉的笔尖,电光石火般刺向厉巡检的双臂。厉金刚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也不知打中了哪个部位,就听得一声惨呼,那年轻人已从楼梯上翻落下去,判官笔高高飞起,在空中车轮似的翻了几个筋斗,最后‘哐啷’砸在了地板上。笔尖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来没能伤到厉金刚分毫。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厉金刚猛发绝招,迅速击倒了想要逃跑的不速之客,那边‘摔碑手’马天魁抓起背囊,就要冲到窗口处。
追,肯定是来不及了。
不过,厉金刚的身体反应极快,伸出脚尖,一下挑起地上的判官笔到半空中,接着又飞起一脚踢上去,只听‘呜——’的一声怪响,判官笔像被力士挥起的大铁锤砸中一样,迅疾如枪弹,夹带虎虎的劲风飞了出去。
马天魁的身形刚刚到达窗前,那柄判官笔已然飞到,‘夺’的一声,笔尖朝前,牢牢地钉在他眼前的窗框上,柄尾处的铁拳高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马天魁不由得一愣怔。只这么一停顿的时间,厉金刚已迫近到他身后不足三尺处。
马天魁先机已失,没法子就此开溜了。
‘厉害,真厉害!精彩,真精彩!铁臂盘龙是金刚铁臂功快突破到最高秘意的征兆,下一步就该臻至金莲绽放了吧?然后是不坏金身之境?’桓从容瞅着厉金刚手臂上的暗金色纹路,心下啧啧赞叹。
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巡检,真是暗藏神功绝学的高人,虽说桓从容未必就怕他,但也绝不敢再对此人有一丝一毫的小觑了。
“马老弟这么着急,难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厉金刚的语调还算平稳,但其中抑制怒气的微微颤抖,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他的衣袖已被自己暴起的真气震碎,露出两条光秃秃的胳膊,即使是施展神功绝学的后果,也颇显狼狈,不禁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马天魁拿眼光飞快地扫了一下厉金刚的胳膊,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但转瞬哈哈笑道:“厉巡检此言差矣。见不见得人,和愿不愿跟你走是两回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们公门中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有道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如就此别过,大家方便。”
“官命在身,我岂敢行方便?”厉金刚的眼皮微跳,咬着牙道:“官有十条计,九条民不知。敝人好言相请,马老弟却不肯舍慈悲。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就算天理不容,老天爷自有公断,用不着我操心。目下,我只是想请各位走一遭,意在证明各位同近日九江的这场泼天血案没有关联,也是为各位着想。等过了今夜,我保证各位毫发无损,各奔前程。但是,如果有人不听劝,非要强行离去,有何后果,勿谓言之不预。”
“官家的人,说话就是响啊。”马天魁‘哼’了一声,提高嗓音道:“如果我的眼睛没花,厉巡检的金刚铁臂功想是练到‘铁臂盘龙’之境了。只不知同我的‘大摔碑手’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他是生出了相较之心。
厉金刚见他不肯就范,怒火上涌,皮笑肉不笑道:“我的‘金刚铁臂功’,出自少林外家七十二艺。你的‘大摔碑手’,应该是来自少林内家罗汉堂吧。罢了,不如来印证一下,我也想看看阁下的‘大摔碑手’到底正不正宗!”
马天魁的脸微微发热,一双刀眉挑了挑,八字胡也不自觉地动了动,略显尴尬。
却原来,江湖中人最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凡是练了几手掌法的,只要属掌力沉重一类的,就吹嘘是什么‘大摔碑手’,‘铁砂掌’,‘铜砂掌’云云。其实,正宗的少林罗汉堂‘大摔碑手’向来秘不外传,江湖上极少得见,而马天魁的‘大摔碑手’,就是这样的一个西贝货,和厉金刚正宗的少林外门‘金刚铁臂功’,不可同日而语。
“有道是拳怕少壮,你我赤手相搏,吃亏的怕是厉巡检呢!”马天魁脸色一变,狞笑一声,把手中包袱扔到一旁,双掌‘啪’的互拍一下,一个大踏步上前,提起左掌便拍向厉金刚的面门。
外行人常有错觉,觉得拳头更好使。
拳头的优势无外乎两个:其一,拳头本身比手掌坚硬,缺少缓冲,似乎更容易对身体的软组织造成伤害;其二,用拳头时伸出去的距离,基本比用手掌时长出寸许。
那么,明明拳头更好使,为什么武林高手们却喜欢用掌呢?
其实是因为,一来,拳的发力主要来自手腕,因此也受限于手腕;而掌的发力作用于掌根,力道根植于小臂,因此受限于肘关节。两厢比较,肘力明显比腕力强上许多,所以若论力道沉稳绵长,伤及骨骼内脏的效果,掌力比拳劲更胜一筹。而且手掌上的肉垫使得掌根出力时,能比拳锋多一层缓冲,往往可以承受硬拼硬时更大的力道,而不至于受伤,有时候甚至能与对方的钝兵器一较高下,这一点是拳难以做到的。
二来,虽说掌比拳短了一寸,更难于击中对手,但所谓一寸短一寸险,高手们向来依赖脚下灵活的步法,只要距离短了,对双方都危险,决出胜负就要靠灵活的步法了。在此种前提下,自然是以步法见长的用掌高手占优势,没有缺憾。
所以,拳法的要领是手是铜锤脚是马,硬桥硬马,稳扎稳打;掌法则是绵若行云流水,突似猛虎出闸,更强调脚下灵活。
马天魁拍向厉金刚面门的这一掌又是不同,用的是掌缘之力而非掌根,力道不是最大,但距离却比拳头还要远上一寸。动作有些像斩,又有些像抽,正暗合了摔碑手中的“摔”字诀,可见他的大摔碑手虽非少林正宗,也确是受过名家指点的,并非一味只知道出死力的江湖寻常掌法。
厉金刚怒目而笑,举起小臂立于面门之前,轻易地挡住了这一击。
攻击面门的招数,看起来凶猛,但面门是一个人的要害,如遇威胁,感觉最为敏锐,不但反应迅速,闪躲灵活,且尽在双臂的保护范围内。越是要害,防护越严密、迅速,此乃本能,所以总是易守难攻。
“啪”的一声,这一掌拍在了厉金刚的小臂上,两人如此硬碰硬了一记。厉金刚手臂上的暗金色纹路更加明亮了几分,马天魁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淡淡的血色,显是都用上了外家的真功夫。
一碰之下,不相上下。
二人的距离贴近了许多,马天魁的反应速度极快,左手拍中厉金刚的手臂后,就势用力一压手腕,压得对手的手臂微微一斜,正巧挡住了厉金刚左侧的一部分视野,同时,他的右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是一掌拍出,直奔厉金刚的肋下而去。
这一掌,发力的距离虽然短了些,但马天魁是全力出手,脚下五趾抓地,落地生根,力起于足,出于腰,转于肩,发于肘,集中于掌根,出掌之时,空气中带起一片‘噼噼剥剥’的、轻微的膨胀爆裂声!这一招‘大摔碑手’不敢说真能摔碑碎石,但若被打中,难免非死即伤,休想讨得到便宜!
厉金刚的视线受阻,看不清马天魁右手的动作,但还是知道对方的另一掌冲着自己来了,临危不乱,右臂一抖,弹开马天魁的左掌,同时一个小跳步退开半尺。后撤时,他的眼光终于看清了形势,左臂垂下,只一撩,掌臂相磕,把马天魁袭向肋下的这一掌拨了开去。
双方只一个照面下来,心中俱大为凛然。马天魁前一记的左掌唤作‘小鬼扑门’,紧接着的右掌是‘阎罗催命’,看起来招式简单,平平无奇,但无论速度、力量都臻于完美,衔接处更如大江之来,一气呵成。江湖上不知多少高手名宿,一个照面就毁在了他的这记连环攻击之下。
这一记连环招法,可谓马天魁的杀招之一,没想到竟被厉金刚风轻云淡地化解了去。他心知能在遭遇战的情况下,化解掉他杀招的人,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厉金刚的心里也很不平静。首先,他连续两次用手臂隔开马天魁的手掌,尤其第二掌,虽然没有正面相抗,却仍能感觉到对手的掌力沉重异常,以他的金刚铁臂,也感觉隐隐作痛,可见此人的掌力之雄浑,当真是他生平仅见。
而且刚才对方的连环一击,出手时似是街头混混打架般,提手就奔着面门来,分明是外行人才施得出的浑招,但从他遮挡自己的视线,到杀招全力而出之间,连接之流畅,手段之狠辣,时机把握之精准,绝对是一等一的上成功夫,而自己也只是貌似轻松,实则凶险的应对了过去。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大摔碑手,先是大开大阖,似乎莽撞出手,遇上的要是江湖小角色,那一巴掌呼噜完就没事儿了;遇上的是厉巡检这样的硬茬,还有接连而至的、阴毒狠辣的下招,一气呵成,无懈可击。这样的连环两击,趁人不备,是真能在不经意间,把好些武功高手送下地狱。嘿嘿,设计出这样两招的人,真是不俗!”
说出这番话的,居然是‘天门大侠’姚雄之子姚晋元,而且他说话时的语气、风度,完全不似一个初出茅庐的武林世家子弟。桓从容从旁观察,不免心生疑虑。
在众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听‘天门大侠’之子分析战况时,厉金刚和马天魁再次战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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