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瞬间,并非温和的过渡,而是一种粗暴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撕扯感。仿佛灵魂被强行从某个温暖的母体中剥离,塞回一具冰冷而笨重的躯壳。剧烈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一**冲击着大脑,强烈的失重感让四肢百骸都感到虚浮无力,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言小时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急剧收缩,又缓缓适应。他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昏迷前的姿势——站在主控电脑前,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按在冰凉的键盘上,指尖甚至停留在按下某个分析指令的按键上。旁边,那台高精度环境噪音检测仪的屏幕已经恢复了平稳的绿色基线,之前那条诡异跳动、超出人耳接收范围的声波曲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不远处,防震托盘上,那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那块引发了一切的西周青铜碎片,正安安静静地躺着,表面那些诡异的锈蚀在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它沉默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它只是一块年代久远的金属残片。
时间,似乎在现实世界里只流逝了微不足道的一瞬,短暂到可能只是一次心跳,一次眨眼。
他几乎是立刻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吴时月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用力晃了晃脑袋,仿佛要甩掉某种残留的嗡鸣感。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穿越空间带来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深深疲惫,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数日的高烧。然而,与这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劫后余生、豁然开朗以及极度振奋的光芒。他看向言小时,嘴角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虚弱与极度兴奋的复杂笑容,牙齿在灯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我们……我们真的回来了?”吴时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更像是在向言小时寻求最终的确认,确认那深海、碎瓷、巨塔并非一场荒诞的集体噩梦。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他的目光已经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实验室的监控屏幕,以及周围惊魂未定、表情各异的同事们——
老周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还紧紧按在腰后本应配枪的位置,身体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尚未完全消退的警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看不见的敌人。
技术员小孟,张大了嘴巴,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她看看恢复正常的屏幕,又看看安然无恙的言小时和吴时月,似乎无法理解刚才那几秒钟内发生的、超越她认知范畴的诡异事件。
而林静,则相对冷静一些,她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理性的困惑与探究。她正快速操作着身边的另一台备用记录仪,调取着刚才突发事件时的所有设备日志和能量读数,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寻找解释。“不是简单的电力故障或设备干扰,”她喃喃自语,声音清晰地传到言小时耳中,“记录显示,刚才有一股强度极高、频谱异常复杂的能量脉冲,以青铜碎片为中心瞬间爆发,其特性……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电磁波或声波模式。它干扰了所有未加屏蔽的电子设备,包括照明系统。”
言小时和吴时月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信息——确认、警惕、以及一种共享了惊天秘密后的默契。他们都无比清晰地知道,刚才那短暂的一瞬,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绝非任何已知科学可以解释的集体幻觉或设备故障。那是真实不虚的、灵魂层面的穿越与冒险。
“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言小时沉声开口,打破了实验室里凝固般的气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紧迫感,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我们有重大发现,关乎案件核心。”
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内容是如此重磅,以至于没有人去质疑他为何能在刚刚经历了那样诡异的“瞬间”后,就立刻宣称有了“重大发现”。
几分钟后,专案组那间临时会议室里,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和紧张。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依旧沉沉的夜色,只有投影仪的光芒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言小时站在投影幕布前,他甚至没有坐下。虽然精神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但他的思维却异常清晰、敏锐。他凭借着自己那堪比计算机的记忆力,将刚刚在碎瓷回响空间中,通过破解那些旋转轨迹而获得的庞杂信息,迅速地在脑中归类、整理、串联,形成了一条逻辑严密、指向明确的证据链。他操作电脑,将关键点逐一投射在幕布上——
微损破坏者行为侧写:
·动机:非财物窃取,倾向于仪式性破坏。具有极端完美主义倾向,对“瑕疵”有近乎病态的无法容忍,同时潜藏对“完美”本身的毁灭欲。行为带有展示性和挑衅意味,可能视自身为某种“审判者”或“净化者”。
·技能:具备极高的陶瓷材料学知识,精通修复技术与微雕工艺,能精准控制施力,避免造成结构性损坏。熟悉高端低温釉料配方及应用。
·身份可能性:博物馆内部资深修复师、相关领域研究员、或具有深厚家学渊源的古玩收藏家/破坏者。
走私网络关键节点(基于碎瓷运动轨迹模拟及能量指向性分析):
·核心中转站:东南沿海,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B7库房。该地点能量标记强烈,具有“隐藏”、“等待转运”的情绪残留。
·运输路径:涉及两条主要水路和一条陆路支线,与之前掌握的零散情报有部分吻合,但此次提供了更精确的节点和时间规律。
·核心成员代号(基于情绪碎片中提取的“称呼”片段): “掌柜”(决策层)、“穿山甲”(物流负责人)、“画师”(负责赝品制作及真品伪装)。
物证关联:
·微损工具残留釉料 与走私网络中查获的特定包装材料上微量污染物,通过微量元素溯源,指向同一个海外非法实验室来源。
·被破坏瓷器的应力模型 与走私链条中几件已流失瓷器的内部缺陷特征,在数学建模上呈现高度同源性,暗示可能出自同一“诊断”或“破坏”手法。
言小时的陈述条理清晰,数据支撑看似严谨,信息量庞大且极具针对性,仿佛经过了专案组数周乃至数月的艰苦调查和情报汇总,而不是在短短几秒钟内获得的。
紧接着,吴时月站起身,补充了从那些混乱庞杂的“情绪洪流”中剥离出的心理学分析。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但眼神锐利,充满了洞察力。
“综合感知到的情绪碎片,这个犯罪团体并非普通的利益驱动型组织。”吴时月的手指在白板上轻轻敲点,那里已经写下了几个关键词:“仪式感”、“否定历史”、“系统性破坏”。“他们带有一种扭曲的意识形态,认为某些特定的历史载体是‘旧时代腐朽的象征’,或者阻碍某种‘纯粹性’的障碍。他们的破坏和走私行为,不仅仅是为了牟利,更是一种系统性的、针对我们文明记忆特定环节的否定和抹除。他们享受这种‘亲手瓦解历史’的过程,并从中获得某种扭曲的使命感或优越感。”
两人的陈述,一个冰冷精确如手术刀,一个直指人心如照妖镜,相互印证,相互补充,构成了一幅近乎完整的犯罪图谱。其信息之详实、逻辑之严密,让在场的赵队和杨教授面色变得无比凝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运转的微弱嗡嗡声。
良久,赵队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言小时和吴时月身上,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压在心底、最关键的问题:“这些信息……详细到令人震惊,甚至涉及了一些我们之前都未能掌握的核心机密。你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这些的?”他看到了之前的能量脉冲异状,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测盘旋在脑海,但他需要从这两位当事人这里得到一个确认,哪怕是一个经过修饰的确认。
言小时和吴时月再次对视。这一次,目光交汇的时间更长了零点几秒,一种无声的协议在瞬间达成。关于“历史回响”、深海、碎瓷巨塔的经历太过惊世骇俗,也蕴含着目前无法理解的风险。在未能彻底弄清其机制和影响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不仅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也是为了保护专案组,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干扰。
最终,由言小时开口。他选择了最符合他身份和风格,也最接近“真相”边缘的回答,严格来说,这甚至不算是完全的谎言,只是一种高度凝练和转换后的表述:
“通过对青铜碎片释放的特定物理信号——包括其异常震颤模式、伴随的异常声波频谱以及能量脉冲中携带的调制信息——进行逆向解码、频谱分析和多维数据建模,我们成功分离并重构了部分隐含的信息片段。”他的用词极其专业、冷静,仿佛在描述一个复杂的物理实验过程,“这些信息以某种加密形式存储在碎片的能量场或物质结构中,我们刚刚成功破译了部分密码。”
吴时月默契地立刻接上,他的角度则更偏向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同时,我们结合对之前所有相关案件卷宗、嫌疑人访谈记录的深度心理复盘和潜意识信息挖掘,对这些重构的物理信息进行了交叉验证和情境代入分析。两者相互印证,最终得出了目前的结论。”他将超自然的共情,解释为了某种极致的心理分析技术。
他们没有提起那个由执念构成的世界,没有提起那片死寂的深海和那座悲壮的碎瓷之塔。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一个深藏在理性与感□□汇处的、不容于世的真相。
赵队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他从两人坚定而坦荡的眼神中,看到了毋庸置疑的成果和忠诚。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他选择了信任,信任他们的能力,也信任他们的判断。
“好!”赵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瞬间驱散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疑虑和凝滞的气氛,“就按你们提供的线索,立刻部署行动!老周!”
“到!”老周唰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眼神瞬间恢复了老刑警的锐利和果决。
“你亲自带队,协调当地警方,立刻秘密封锁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所有出入口!尤其是B7库房,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注意,对方可能有武装,行动要快、要狠、要准!”
“明白!”老周声音铿锵,立刻拿起通讯器开始部署。
“小孟!”
“在!”小孟也从之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眼神重新充满了专注和干劲。
“你负责全程信息支援!监控码头所有通讯信号,追踪可能外逃的车辆和人员,同时协调技术部门,准备电子取证!”
“是!”
“林静!”
林静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看向赵队。
“你协助言小时,准备好现场勘查的所有设备!我要你们在控制现场的第一时间,找到最直接、最关键的物证!”
“没问题。”
最后,赵队的目光落在吴时月身上:“吴时月!”
吴时月挺直了腰板,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灼灼。
“你负责行动中的心理评估,协助识别核心嫌疑人!抓捕后,主导首次审讯,务必撬开他们的嘴,挖出更深层的网络和动机!”
“保证完成任务!”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专案组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脚步声、通讯声、设备准备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临战气息。
很快,办公室里便只剩下了言小时和吴时月两人。之前的喧嚣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前的短暂宁静。
吴时月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冰冷的LED灯管,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带着点劫后余生、又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笑容,目光转向正在低头快速、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随身装备包的言小时。
“我说言大专家,”吴时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又有一股说不清的轻松,“咱们这……算不算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过命的交情了?”他特意在“过命”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调侃,有试探,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言小时正将一把特制的微量物证取样镊子放回固定位,闻言,他那流畅而精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看向吴时月,依旧维持着检查装备的姿态,仿佛那镊子的摆放角度比这个问题更重要。沉默了两秒钟,就在吴时月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自嘲地笑了笑准备转移话题时,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单音节,从言小时的喉咙里逸了出来:
“嗯。”
虽然轻,虽然淡,虽然没有任何修饰,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肯定的回应。
吴时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定格,随即,那笑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变得更加真实,更加灿烂,甚至驱散了几分他眉宇间的疲惫。他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东西,心照不宣,远比语言更有分量。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软的四肢,走到言小时身边,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对方正在整理装备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点痞气的活力:“走吧,我的好搭档。发呆时间结束,活儿还没干完呢。深海里的执念咱们安抚了,密码也破解了,可现实世界里那些该挨千刀的混蛋,还得咱们亲手去一个个揪出来,扔进该去的地方。”
言小时终于拉上了装备包的拉链,发出清脆的“刺啦”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吴时月,投向窗外。
办公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露出一条缝隙。窗外,笼罩城市的沉沉夜幕似乎正在变薄,那最深重的墨色边缘,已经被一种难以察觉的、介于藏蓝与灰白之间的色调所侵蚀。遥远的天际线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黎明微光,正努力地试图穿透云层,预示着漫长黑夜的即将终结。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国宝专案组”的真正征途,也才刚刚拉开序幕。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注定要与这些超出常理的、充满悲怆与愤怒的“历史回响”纠缠不清,注定要面对更多隐藏在现实与虚幻缝隙中的未知与危险。
但这一次,当言小时的余光扫过身边那个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站姿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家伙时,他心中那片习惯于绝对理性和孤独的领域,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吴时月那种感性至上的工作方式,依旧会觉得他吵闹、冲动、不守规矩。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有这么一个看似不靠谱,却在关键时刻绝对可靠,甚至能与你一同穿越生死、共守秘密的搭档在身边,这注定充满荆棘与迷雾的前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排斥,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值得期待的挑战性。
他背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理性与秩序的装备包,与吴时月并肩,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依旧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办公室,走向那片即将被初升朝阳照亮的、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现实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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