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天

招妹是被男儿的骂声惊醒的。

“臭**,会不会玩,没*的孤儿队友!”

“狗叫什么。”

“你**了。”

那声音像刀子,劈在空气上。

不出意外,又和自己有关。

男儿每天都在“谁的妈妈谁的母亲”。刚开始,她还劝他,说话要干净点;后来,他连她也一起骂进去了。

“你*的,敢管老子?”

“你去死吧!”

她笑了。她确实死了。

他是从哪学的?从他爸学的,从公公学的,从手机、游戏、短视频、弹幕里学的。世上有无数个男人在教他怎么骂。

家里没人管他,于是他也不再管任何人。

他长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由人”,像一只没栓的狗,到处乱叫。

...

她想起生出男儿的那天。

那是她以为自己翻身的一天。

她疼得满身是汗,婆婆依旧在屋外烧香,说“求个男胎”,丈夫在屋里喝酒,说“生个男儿就行”。

孩子落地那刻,哭声像破天的锣。

“是个男的!”接生婆喊。

婆婆高兴得给接生婆多塞了十块钱。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终于被人看见了。

她被夸奖,被端了碗鸡汤。

“你有出息,”婆婆笑,“这下有根了。”

她那时多骄傲啊,觉得自己终于赢了一次。

她想:男儿是她的福星,是她命里的靠山。

于是,她把能给的全给他了。

两个鸡腿,一个给丈夫,一个给男儿。

女儿要的时候,她轻轻推过去:“你是姐姐,你是女的,让弟弟吃吧。”

她看见女儿嘴一抿,眼泪在眼眶里转,她心里也疼。

但她又告诉自己——没办法,这是规矩。

没有她,也会有人让女儿让。

她不过是提前帮女儿学会这条生存法。

...

女儿是个好孩子。

她懂事、听话、不吵不闹,家务做得干净。

婆婆常说:“这闺女比娘会过日子。”

那话像刀子,但她还笑。

女儿从小知道避开声音大的地方,知道笑得小声一点,知道被骂时低头。

她有时心疼,却又暗自欣慰:她乖。

“女孩子嘛,懂事就是福气。”

她教女儿怎么洗衣,怎么择菜,怎么笑得不招人烦。

直到那天,女儿哭着求她:“妈,我不想嫁,我不想。”

她那天站在灶边,手里是锅铲,心里像塞了铁块。

“妈也没办法。”她说。

那年,女儿十八岁。

出嫁那天,婆婆说:“嫁个老实人,也不亏。”

她送女儿到村口,女儿的红盖头底下,一滴泪滴在她手上。

她没敢擦。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女儿。

...

男儿也是她的骄傲。

她总说:“我男儿有劲。”

在肚子里踢得她半夜吐,在吃奶时咬得她胸口破皮,在学走路时撞得她额头淤青。

“好劲头。”婆婆说。

他上学时调皮,偷糖、逃课、打架,她一次次去赔笑、认错。

“男儿嘛,打架怕啥。”丈夫说。

她的心,一点点往后退。

有一次,男儿被老师罚站,她去学校求情。

回来后,丈夫骂她:“没出息,孩子丢脸也得认!”

男儿在一旁学着他:“没出息!”

她那天第一次有点怕儿子。

...

后来男儿辍学。

他说:“念书没用。”

丈夫点头:“不如早点出去混。”

婆婆说:“男儿迟早得靠拳头吃饭。”

她劝:“不念书也行,去镇上学个手艺吧。”

男儿一摔门:“老子才不去!”

她看着那扇门,心里空荡荡的。

...

他整天在家打游戏,白天骂队友,晚上砸鼠标。

她让他少玩点,他反骂:“你懂个屁!”

丈夫呵呵笑:“孩子还小。”

婆婆递苹果:“乖孙,吃点歇歇。”

“滚!”男儿骂。

“你公公还在睡呢。”

“老不死的!”

那声音像刀刮过她的脸。

她死前也劝过无数次。

让他少骂脏话,被说“*们儿气太重”;

让他帮忙洗碗,被说“男人不该干女活”;

让他出门工作,被骂“你是想赶我走?”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管得太多了。

有一次,她把他的手机藏了,他砸碎玻璃,拿着菜刀逼她:“你再不给,我就捅你。”

她那天没哭。她只是慢慢递过去。

...

她记得,那阵子,她总觉得他在看她——那种目光,不是孩子看母亲,是猎手看猎物。

她做饭时,他在背后偷笑;她睡觉时,他偷摸手机、拿钱。

有一次,她喝水,觉得味道不对。

她端起来闻,水面飘着一点奇怪的味。

她猜是农药。

她没问。

她只静静倒掉,又接了新的水。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发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

她死后,婆婆还照样疼男儿。

“别骂他,他还年轻。”

“他妈死得早,他可怜。”

“给他钱,他想买啥就买。”

丈夫也顺着:“他就这脾气。”

公公早懒得说话。

家里四个活人,像四块冷石头。

她在屋顶看着他们吃饭,没人提她。

连她的照片,都被收进柜子底。

她忽然明白,她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一阵风——吹过就散。

...

她又看看男儿。

他躺在床上,嘴角流着口水,手里还紧握着手机。

屏幕闪着光——枪战游戏,杀/人、爆头。

他笑。

她忽然觉得那笑真像他爸。

那种胜利的笑。

招妹拿出账本。

【男儿,五十分。】

...

她叹了口气,飘出屋子,又看了一眼这栋房子。

这栋困了她一辈子的房子。

风吹得她像一缕烟。

她要去找女儿。

她听说女儿在城里。

那座城,离这里要坐三趟车。

她活的时候没有去过。

现在死了,她终于能去了。

...

路边的槐花落了一地,河边有鸭子。

她飘过田野,飘过旧学校。

她看见操场上,一群女孩在跑步。

她想起女儿上学时,也是这样跑。

那时,女儿被男生故意推倒,摔破了膝盖。

她心疼,想去理论。

老师笑着说:“小孩子打闹,没事。”

她回家抱着女儿哭。

女儿说:“没事,妈。”

“他们笑我没爹。”

她愣住。

那时丈夫在外面赌,十天半个月不回。

她只说:“别理他们。”

女儿点点头。

第二天,她又看见女儿笑着和同学说话。

她那时以为——女儿真坚强。

其实那笑,是忍出来的。

...

天色渐渐暗了。

她依旧茫然的飘着。她不知道女儿在哪。

城里的灯火像星。

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在指引。

她看到一个女人在街角摊饼,戴着塑料手套。

那是她的女儿。

女儿变了——高高的,结实的,神情冷静。

旁边还有另一个女人,一起干活。

两人动作利索,像早已习惯。

女儿的手机响了,她接起。

“什么?她去世了?……她是这么死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女儿哭了,哭得几乎站不住。

“我的妈妈啊。”

身边那女人拍她的肩:“别哭,我们两个好好活。”

那一刻,招妹看着她们,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才明白——

女人,还能这么活。

真的可以,这样活。

不靠男人,不靠规矩。

她哭了。

她笑了。

她拿出账本。

【女儿】

笔尖还没落下,死神来了。

“你女儿没害你,写她干什么?”死神问。

“她没害我,是我害了她。”

招妹流着泪写下——【负三十分】。

...

风里传来几句闲话。

“不知羞。没男人要。”

“女人家抛头露面。”

招妹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想打他们、骂他们。

但她的手只穿过空气。

她终于明白——生时的哑巴,死后也发不了声。

...

“我得为女儿做点什么。”招妹对死神说。

“给你一次托梦的机会。”死神说。

“我该梦什么?”她问。

“你自己想。”

招妹沉默了。

找个好人家托付给女儿?招妹摇了摇头,立刻否决了。

跟女儿说自己死的不明不白,让女儿给自己报仇?招妹又摇摇头,不行。

到底能托什么梦呢。

她想了很久。

“我想告诉她,怎么发财。”她忽然说。

死神空洞的黑脸笑了,它说招妹不知好歹。

“发财不好吗?”招妹认真问。

“不是不好,只是太难。”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说。

死神便告诉她答案——当然有代价。

它没说是什么。

她也没问。

她早就习惯先签命,再过活。

...

那晚,招妹托梦给女儿。

在梦里,她告诉女儿——

“人活着不是为了忍。忍久了,就成了我。

你要活着,为自己活。

发财也行,不发财也行,别再给谁当命。”

女儿的唇在抖。她伸手想拉住母亲,却摸到一团雾。

招妹顿了顿,嗓子像被什么哽住:“妈妈活着的时候,对不起你……现在死了,才敢爱你。”

梦里的风是温的。

女儿扑进她怀里哭,她也哭。

她们在梦里,终于成了真正的母女。

...

夜到浓时梦终醒。

招妹坐在女儿的屋顶上,看着屋里那盏亮到发白的灯。

城里的夜没有星星,但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只未曾合眼的瞳孔。

死神来了。

招妹招呼它坐,“来,看,这就是我女儿的房子。”

她指着那一间低矮却干净的小屋,眼神里有一种迟来的骄傲。

“它只属于我女儿,不属于别人。”

死神不语。

半晌,它问:“你下辈子要当女人,还是男人?”

招妹怔住。

“下辈子?”

“我说过,查不清凶手就不能投胎。但我相信你能查清。”

“所以,你想当什么?”

招妹沉默良久。

她看着死神,她的眼中倒映着天上那一轮明月。

...

【第三天:女儿、男儿】

男儿是她的希望,后来成了她的报应。

她把命都喂给他,他却啃着自己的骨头笑。

她教他喊“妈妈”,世道教他喊“臭婊子”。

女儿是她的影子。影子里埋着她不敢喊出的那一声“我”。

但泪流久了,也会养出火。火在女儿心里,一点一点烧。

她在梦里抱着女儿,哭得像初次做人。

——她们都不是凶手,

但她们都继承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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