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下起了皑皑大雪，欧阳练坐在小屋门前。小屋的大门未锁，主人像是即刻便能返回一般，可许辛然已有百年未归来了，想来是因为她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欧阳练叹了口气，耳朵低垂着。

正在此时，有一疲惫又意外的女声传来：“小练？你怎么会在这里？”

欧阳练惊讶地抬起头，许辛然落了一身的雪，只穿了件单薄秋裳，怀里抱着个女婴，雪白的狐裘将婴儿裹得紧紧的。她的容颜未变，但似乎有很多东西已经变了。

“姐姐......这这这孩子是谁啊？不会是你的？”欧阳练张口结舌地说。

“这是我在人间捡到的，她被遗弃了。”许辛然有些无奈地解释。

“噢......”

“你先抱她一会，我去山下求些奶水来。”许辛然将孩子一股脑的放在欧阳练手上，便迅速向山下赶去。

“哎不是，姐姐！哎哎哎！我不会抱孩子啊！！”欧阳练欲哭无泪。

就这样，这个孩子便留在了山中。许辛然不擅取名，寻了许多教书先生，取得都是温娴，芊芊一类的女名，她皱眉了半天，然后全部推翻。

欧阳练唤了将近半年的小不点最终有了一个不大像女儿家的名字，林野。

林野自幼体弱多病，时不时半夜便会起了高烧，每每欧阳练看见许辛然用灵力温养她时，都忍不住感叹人类可真是脆弱，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山中无岁月，许辛然和欧阳练都是容颜不变的人，家中只有一个林野承载着岁月的流逝。

她一点一点的长高，尖尖的乳牙掉落，口里也能蹦出简单的词语。

“林，野。”林野指着自己牙牙学语，又指着许辛然一字一句地说，“许，辛，然。”

“小不点！”欧阳练身手矫健地从窗外翻进来，轻而易举将林野举得高高的，掂了几下：“嘿小不点，你重了呀。”

“小，豹，子。”林野又指指他。

“没大没小，你要叫豹子哥哥！”

林野撇撇嘴，眼巴巴地看着未关好的窗外。

许辛然察觉出她的想法：“自己去穿厚点，一会让豹子哥哥带你出去玩。”

林野眼睛放了光，乖巧地点点头，欧阳练将她从自己头顶上放下，她便忙不迭地迈着小短腿跑走了。

“姐姐，小不点身子骨这么差，万一出去玩回来又发烧怎么办？”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吗？”许辛然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

“说起来，人类也太弱了，姐姐你给她喂了多少仙草啊。”

许辛然放下笔，叹了一口气：“不是人类太弱，她魂魄不全，先天不足，本该早早夭折，如今虽然活着，也难免是要多受点苦的。”

欧阳练想到了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说：“姐姐，林野是姐姐的那位朋友吗？”他在她身边多年，知道她一直在追寻一位故友的转世，也知道她这么多年都在思念着那个已经逝去的朋友。

“她不是。”

许辛然看着迷惑的欧阳练，微微叹了一口气：“小练，人是需要记忆的，没有记忆人便没有来处，也不知脚下的道路应该是什么。林野的确是她的转世不假，但她不是那个人。”

“你知道我为何给她取名为林野吗？我只希望，她能变成她自己想成为的人。她不是任何人，她只会是她自己。”

“那姐姐的朋友是真的死了，是吗？”欧阳练一知半解地看着她，人类的事情果然很复杂。

“是，她早就死了。”许辛然也望向了窗外，外面春风正好，好似那个女子随时都能骑着烈马冲到她的窗前，骄傲又夺目。

“我真想她。”

小孩子的身量拔得飞快，林野几乎像是迎风就长，转眼就是能漫山遍野地疯跑，一口气能干完一整碗饭的年纪。

许辛然除了要求她必须完成每日所做的学业以外，几乎不怎么拘束她，她的性格因此泼辣而直接。虽是女娃，在山林因着欧阳练呼啸群兽，在山下直接因为脾气暴打遍小村无敌手而成了孩子王。

她像一颗小树一般，茁壮地生长。这样威风的女娃，却也有自己的小烦恼。

“豹子哥哥，你说为什么许先生很少笑啊。”林野在牙牙学语时喊了许辛然无数个称呼，譬如跟着豹子哥哥喊姐姐，譬如跟着山下村民喊许姑娘，甚至还语出惊人的蹦出过娘亲，惊得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许辛然手一抖把茶杯摔了。

后来小姑娘不知从哪知道了教授者，先生也，许先生这个称呼便定了下来。

欧阳练尾巴一甩化成人形，将她抱起坐在腿上：“应该是因为姐姐不想笑。”

“为什么不想笑呢？”林野充分发挥了孩子的求知精神，打破砂锅问到底。

欧阳练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摘下身边的一串红，将花朵的根茎塞在小姑娘的嘴里，林野捧着红殷殷的花朵，啜起了花蜜，含含糊糊地说：“豹子哥哥，我觉得许先生过得不开心。为什么呀，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呀，山下的那群小孩全都打不过我！”

欧阳练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想起了他有次踏月晚归，因为怕吵醒睡着的林野，特意将动作放得很轻。然后他看见了卧在院内躺椅上的许辛然，衣服被露水打的半湿，显然已经在外呆了很久。

她还是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可他金色的竖瞳看得分明，泪水一滴一滴的顺着她的眼角向茂密的发根流去，再无踪迹。

“因为你还小吧，遇见的快乐和悲伤都很容易。”才可以哭得惊天动地，笑得肆意开怀。

林野的年岁渐长，已经是七八岁猫狗都嫌的时候，许辛然决定将她送到学堂上学。

林野对此十分不解，她在街上大声地说：“可是那个夫子还没有先生好！他最喜欢敲着我的脑袋说女子应当温婉贤淑，不可疯跑疯闹，明明那群男的比我跑的还疯！”

“不公平！”

“我让你去并不是想让你学知识的。”许辛然将她抱起来哄着。

“那是为什么？”林野气呼呼地睁着大眼睛，揪着许辛然头上的发簪。

“你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屋子里吧。你不期待长大后，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吗？”

林野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她。

“你要去接触很多人，见过很多事。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你只有看到足够大的天地，才能明白你自己想往哪里走。”

意识到她的决定无法更改后，小姑娘心有不甘，可又说不过眼前的女子，手下没留力，将她头上的簪子扯落在地。

街上人来人往，许辛然感觉头上一轻，弯腰将林野放下，俯身去拾那簪子，却被人先一步拾起，递了过来。

“多谢。”许辛然接过，头也不抬，下意识地说。

“无妨。”那声音清冷，却又很耳熟，像是听过无数遍。

许辛然的手瞬间僵住了，她抬起头，来人身着一袭麻色僧袍，眉目如清俊的雪松，薄唇带着细微的笑意，因着这笑，他倒像是有几分融进这人群里。

汝承简先是定定地看了看许辛然，然后慢慢地转向她身边的女童，又看向她：“原来如此。”

许辛然有一瞬感觉自己沉寂多年的刺又要破土而出，她迅速冷静了下来：“挺巧啊，好久不见，佛子。”

“是，久违了。”

许辛然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哪里变得异样起来，但她也顾不上太多，本能的，她不想让林野和汝承简有太多的接触，连哄带骗的将林野推进了学堂。

而这一路，汝承简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林野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转角处，他才走上前来。

“你不该这么做。”汝承简开口，看着林野消失的地方，转头看着她。

比起几千年前的许辛然，她瘦了不少，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小了一圈。

许辛然没有看他，转头往来处走，汝承简自然地同行。

她皱了皱眉：“佛子不是在闭关修炼吗？如何会来人界？”

“在人间历练，亦是修行。她便是宫冶凛吧？”

“她不是。”许辛然眉头皱得更紧。

“她身上有宫冶凛的魂魄。”汝承简笃定道。

“那又如何？”

“所以她就是宫冶凛。”

许辛然戛然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果然人活久了，遇到旧人总是令人愉快不起来：“她如今不过一介普通人，她是谁于佛子而言并无意义。”

“可你在干扰她的命数。”

“那是我的选择。”

“你可知干扰人间秩序，扰乱轮回，是要遭受天罚的？”

“我说了，这是我的选择，与您无关。”许辛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天资卓越，为何不能专心修炼，早日位列仙班？”汝承简像是听不见许辛然的回绝之意发问道。

“汝承简，我们没这么熟吧。”许辛然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我于你有愧，你今日之果，终究是我造下的因。”他没有退让，目光深如古井。

“不必了，当日之事与你并无干系，宫冶凛的死和你也没有关系。我当时已经让人传信与你，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们没有瓜葛了。”她的言辞显而易见的冷淡。

“开始和结束，并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许辛然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许久不见，总觉得他哪里不太对劲，以往他虽然也是如此行径，更多的还是如神佛一般冷眼旁观众生，无悲亦无喜。可如今他目光深深，显然不肯轻易放弃。

她冷笑了一声，不欲与他纠缠，扭头拔足便走。

“你好像没有以前爱笑了。”他在她身后说，声音困惑地有些像凡人，许辛然为这个想法感到可笑。

“你的朋友不是已经在你的身边了吗？”

他怎么会是人呢，他是天生的佛。

汝承简真的很会聊天，每一句都想让许辛然呵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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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