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槊,将萝卜和刀递给我,我来雕个雪人的鼻子。你把这雪球抱去,放在雪人的身子上垒好。”
“公子,这样行吗?”
“不行,左边一点。多了多了,再右边一点。”
安静的室内,除了书简挪动的轻微“哗啦”声,便是不断从空旷的室外传来的高昂人语。
韵竹陪在看书的张春华身侧,本是百无聊奈地喝喝茶、吃吃糕点,见室外的人语声犹甚,不禁出于好奇,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观望。
室外,司马毅和横槊正在堆雪人。
“好了,这就是雪人的鼻子了。横槊,还有这个,你将我带出来的腰带系于雪人的脖子,这雪人就算是完成了。”
“为什么腰带要系在脖子上?”
“因为是雪人的围巾啊。横槊,我发现你小子的问题实在有点太多。”
司马毅坐在已经造好的他所谓的“轮椅”上,随之便是对横槊嗔怪一句,接着弯腰触地,艰难地抓起一捧雪,胡乱地团了团,扔向横槊。
雪打在横槊身上,冰凉,却并没有多少痛感。
横槊转眸,哀怨且委屈地看向司马毅,撇嘴静默了良久,而后就在司马毅洋洋自得的时候,横槊突然也抓起一捧雪,反扔回给司马毅。
司马毅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躲避不及,一下吃了满脸的白雪,顿时佯装恼怒地说道:“好啊,你个横槊,居然敢欺负你家公子我,你有种别跑,看我不砸死你。”
司马毅说着,又弯腰去掬雪。
韵竹看得啧啧称奇,不由与室内一直不为所动的张春华说道:“夫人,你快看啊,公子和横槊。公子自从有了这所谓‘轮椅’的物什之后,愈加得潇洒自在,现下竟是与横槊玩起雪来。”
张春华闻言,并未从书简上抬眸,只是略略地沉吟,回答:“他既命匠人铸造了这轮椅,便利于行走,只要不站起来,不叫人发现他腿疾的真相,他想玩什么便玩什么吧。”
“可是,这哪里有半分病患的羸弱?”韵竹不满地摇头反驳。
她瞋视着室外的俩人,横槊恰好跑到她身前,与她间隔着狭窄的廊庑。司马毅自己推着轮椅在追横槊,双腿之间的衣摆上存了一大摊残雪。司马毅将残雪团成一个大雪球,对准横槊。
横槊左右摆动,挑衅道:“公子来砸我啊。”
司马毅气愤不过,将偌大的雪球朝着横槊中心面门直直地砸了过去。横槊见状,往右边闪躲,雪球越过横槊,穿过廊庑,一下竟是落在韵竹的肩上。
韵竹眼眸瞪大,更是满面的羞恼之色。
横槊回眸一望,霎时恐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司马毅则是视若无睹,不仅毫无愧疚,反还殷切地招手邀请道:“韵竹,你出来了?既然出来了,一起来玩啊。”
韵竹转眸向室内,跺脚告状:“夫人,你看公子!”
而后,韵竹自觉自家夫人多半不会因此责备她家夫君,与其靠夫人给自己做主,不如靠自己。于是,韵竹“噔噔”几步,从廊庑跑入庭院中,也抓了雪来,对付司马毅。
转瞬之间,司马毅凭借一人之力,竟是要应对横槊和韵竹俩人。再加之,他们俩人步履矫健,自己坐在轮椅上,多有不便。
没一会,司马毅就全身是雪了。
室外,满是少男少女嬉笑打闹的声响。张春华心里有几分悸动,既然再看不下去书,张春华索性也起身到门边去观望他们主仆三人玩耍。
白日的雪地里,茫茫的光华一片,浸染着天地一片素净。远处是安宁矗立的房屋,唯有眼前三个彩色的人影晃动,司马毅是蓝,韵竹是粉,横槊是青。
他们忽而靠近,又忽然离远,皆是被白雪沾染,多了几许朦胧、渺茫的意味。
好似自己站在人间窥探遥远的仙界。
张春华见他们玩得高兴,不由自主地微微莞尔。眼见司马毅完全落了下风,不仅满身满脸都是雪,衣襟与袖袂都被濡湿大半。
张春华正想,这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韵竹和横槊也太不懂得进退,此时就该让让司马毅才对,不然万一司马毅心胸狭窄,秋后算帐怎么办?
她其实不太懂司马毅,正如下一瞬,她没有想到司马毅会从轮椅上站起来,撇了轮椅,撒开已经恢复如常的两条腿,猛地追起横槊和韵竹来。
他追上韵竹只是简单地砸了雪球,追上横槊则是抓了满手的雪一把塞进横槊的衣衫之内。
横槊蜷曲着身体,直嚷嚷着:“凉!公子我错了,小的错了还不行吗?”
张春华见状则是眉头紧皱。
她也不管庭院中的混乱,莲步轻轻地经过横槊和韵竹,走在虽未下雪,但因被扬起,久久飞舞还没落下的残雪中,站到司马毅面前。
司马毅眼前微暗,随之定睛一愣。
隔着白茫茫的雪雾,他瞧见一个袅袅婷婷的杏衣少女。所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眼前的少女靡颜腻理、粉面桃腮,可不正像腾云驾雾而来的仙女。
司马毅呼吸微滞,没有说话。
张春华则是正色道:“仲达你借轮椅玩耍便玩耍,怎好因一时意气就站了起来?若是此时院中还有其他人,又恰好是曹司空留下的眼线,该当如何?”
“倘若曹司空知晓你并无顽疾,只是装病。轻则不遂你之意愿,强行征辟你出仕为官;重则问罪整个司马府,自父亲而下到几位兄弟皆会因你所累,还有我、我们张氏……”张春华无奈叹息。
明明是仙女的模样,可是仙女的表情神色冰冷,朱红的唇齿间喷吐出满是责备的话语。
司马毅顿时回神,从仙界到凡尘。
他瞥了张春华又一眼,见她眼神威慑,不禁心虚地往后倒退,朝着轮椅栽倒的方向,缓慢地摸索,待摸到轮椅,更是慌张地扶正,而后自己跌坐上去。
韵竹和横槊都不敢再说话。
司马毅坐在轮椅上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不是四下无人吗?既没有人,便是没事,犯不着说些没发生的事情吓唬我。就算真的被人发现,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去向曹操请罪就是。再说,你怎么就知道这周围有的其他人一定是曹操的眼线?”
司马毅最后一句扯高了嗓音,抬眸直视张春华。
他被腿疾憋闷、束缚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器物帮助,走出屋室,一时兴之所至,站起来跑两步怎么了?
植物人都还要做肌肉训练,他难道要一辈子不走,就坐在轮椅上,等待腿部肌肉萎缩吗?
张春华见他不乐意听自己的指正,又说些天真烂漫、想当然的话,随之也是气恼起来,更上前一步,再次靠近司马毅,认真道:“仲达你是失忆,并非没了理智!”
“这曹司空的阴狠手段,还需要我与你言说吗?三年前,建安五年,衣带诏事泄,陛下与群臣密谋诛杀曹操。曹操杀群臣、屠满门,就连贵为陛下皇妃已有身孕的董氏也被杖毙。”
“他对权臣、妇幼都下得去手,更何况你与我这等,乃至是司马氏这样即使在京畿仍旧不算高的门楣?”
少女气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微微变重。
司马毅被她举的衣带诏事例说得有些心虚、泄气,但还是不肯服软地反驳:“你也说了,那是陛下和群臣想要谋划诛杀曹操,曹操才会对他们不留余地。我又没想着杀曹操,他为什么会杀我?还因为我要杀了司马氏一族?”
张春华又在道:“如今曹操在许都只手遮天,挟天子以令诸侯,群臣皆服。你既是京畿臣子之后,曹操看重,你却佯装有病不肯出仕。难道曹操不会以为你、以为司马氏有二心吗?”
“我又不能代表司马氏。”司马毅再次嘟囔,“就算我对曹操有不臣之心,长兄司马朗不是效忠曹操吗?总不能因我一人就行连坐吧,还有没有王法律令了?”
“曹司空就是王法。”张春华郑重其事,“再说我朝律令本就有连坐之罪。”
“你、你们古代……”司马毅自知说不过张春华,被气得不行,只能抬手指着张春华,随之小声,“你们古代也太野蛮了!”
“还有,你一个小姑娘家哪来那么多老气横秋的仪态、说法。这些事情我能不知道吗,我就是不想细想罢了,犯不着你来告诉我。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教训、规束我。”司马毅复地大声。
这要是表妹,司马毅已经把她抓起来按在沙发上打了。
可是,他不敢打张春华。
他再次睨向张春华,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按照你的说法,我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站起来。可倘若家人有意外,或是他人有性命之忧,也不能站起来救助吗?”
张春华细想了想,刚准备回答。
司马毅自答道:“到时候就算曹操问罪,我也会站起来。既然不知道结果到底是生是死,就还有生的可能,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张春华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似乎想反驳他的话语,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良久,张春华只道:“你往后只要不累及家眷便好。若真是逼不得已叫他人发现,若是你不能做,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帮你做。”
少女的杏眸睁圆了,目光幽邃而坚定。那份自然而然流露的坚韧和成熟,是司马毅在未来与她同龄的其他小姑娘身上鲜少见到的。
司马毅轻呵,暗自腹诽,“真有什么事,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你一个小姑娘为我出头吗?”
接着,司马毅冷哼一声,推开坐着的轮椅,跌在雪地中,双腿平展开,轻易便抓了两捧雪,又道:“既然我不能站起来,那就坐在雪地里玩。”
“来吧,打雪仗。”司马毅说完,第一捧雪直接扔向了张春华。
张春华静止不动。
司马毅又扔了她一捧。
张春华垂眸,冷冷地看向司马毅,见他像个大孩子般,气恼着气恼着,又莫可奈何地笑起来。
张春华伏身下去,直接扬着满地的雪,往司马毅身上挥。
韵竹和横槊见状,纷纷喜笑颜开,加入道:“夫人,我们来帮你对付公子。”
须臾,司马毅只得连连求饶。
他一边求饶,一边不忘问:“说来,春华你小小年纪能帮我做什么?”
司马毅笑睨张春华。
张春华手上的动作没停,状若思考后,一本正经地回答:“相夫教子、执掌中馈,这都是自小家中教过的。至于家中没教过的,打架斗殴、杀人放火,未尝不可。”
司马毅:“啊?!”
她不是个世家出身的名媛贵女吗,还能做这些,莫不是故意说来诓骗、恫吓自己的?
司马毅愤懑,一人对三人,仗着自己不用弯腰,取雪容易,双臂不停地挥动,拨弄着白雪纷纷扬扬。
张春华:我真能杀人放火。
司马毅:我没了理智才信!
……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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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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