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镜尧的老爹回来,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这一天,苏镜尧半梦半醒间就听见外面挺热闹,正眯缝着眼睛在床上打滚,就听得窗户外面一声吼:“把你老爹从几千里外骗回来,就这么迎接我呀?”
苏镜尧像只兔子一样从床上窜起来,飞快洗脸梳头,片刻后就夹着尾巴滚进了正厅。
彼时,苏大老板正慢悠悠在用早点,见了她呵呵一笑:“眼圈黑成这样,让雍王府那孙子折腾得不轻吧?”
哪儿呀,您是没见着我前几天的模样。苏镜尧心中暗道,坐下自己盛了碗粥喝。
说来也怪,自从在雁鸣寺遇见那琴师后,这三天来,她竟当真没有再梦见过他,每天都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故而脸色较之先前有所好转,快有半个汤圆大的眼袋也总算渐渐消下去。
但是这一节她不曾对她爹提起,只在雍王府公子暴毙之后,修书一封送到沿途驿站,让她爹可以慢慢回京不必着急,所以此刻苏大老板心情十分愉悦。
“也好也好,这样一来省得我费心思去推了这桩婚事。”苏大老板眉飞色舞,“我就说嘛,哪个敢娶我的宝贝闺女,人家高僧都说了,你这个命不是一般人压得住的。”
苏镜尧啃着烧饼囫囵点头。假如天上真有司命星君的话,她的人生一定是他老人家喝醉酒胡写的。
这苏大老板,其实不是她的亲爹。她是正经的前朝官宦人家出身,可惜幼时家中获了罪,是乳母拼力将她抱了出来,带回乡下养大,家中虽贫,倒也其乐融融,她整日里追鸡撵狗,俨然田间地头小霸王。
谁知这样过了没两年,她的养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远房叔叔,是个老员外,一生无子无女,临了把全部家产便宜了这个大侄子。靠着这笔横财,她家摇身一变成了县里的富户,日子过得流油。
如此长到十三岁,县太爷便替儿子相中了她,聘礼都下了,哪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县太爷被人构陷丢了乌纱帽,她养父也被疑有牵连下了狱,没多久就死在了里面,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被打死的,养母哀痛攻心,很快也跟着去了。
一夜之间,苏镜尧成了孤女,因着这一番变故,家产也折腾得所剩无几,为了养活弟妹,她最终跑去了一家赌馆打杂,原因无他,不过是冲着有时客人手气好高兴了,能多给几个赏钱。
苏镜尧从小机灵,懂得哄那些赌鬼,遇到难缠的客人也能周旋,她本打算将这样的日子过上几年,等到弟妹都成家了再另寻出路,不料有一天她正忙里偷闲,蹲在门外吃客人剩的香瓜,忽然听得头顶上一声感叹。
那时,苏镜尧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游方僧人站在眼前,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她虽不信佛,对出家人总归还有几分敬重,便抹抹嘴道:“大师您为什么叹气呢?您要是走累了,我去给您拿个马扎坐,再喝点茶水歇歇。”
僧人看着她,摇了摇头,“多谢小施主好意。贫僧不累,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命格,难免讶异。”
命格?她吗?
苏镜尧大咧咧一挥手,“没有没有啦,我也不算最惨的。”
僧人先是一怔,随后朗然笑开来,“小施主误会了。你绝非命苦之人,只是命中富贵带煞,近你身者难以当之。”
当年的苏镜尧年纪尚小,听了这一串话,只觉得脑仁发涨,囫囵道了声谢,便想回去继续干活,不想刚转了个身,就险些撞在一个醒目的肚皮上。
这肚皮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七年前的苏老板。
那时候的苏老板,还不是后来富甲天下的巨贾,只是在当地有些产业的土财主,是日正巧到自家赌馆巡视,便撞见了这一幕。
“高僧这话,不知怎么讲?”苏老板笑眯眯问。
“阿弥陀佛。”僧人敛眉念了一句佛号,“这位小施主,命里当有泼天富贵,可惜命格过凶,家人亲友易被她克伤,恐怕难得善终。但假使有担得起这份富贵的,得她相助,必能青云直上,贵不可言。”
苏老板闻言,眉心一动,笑道:“高僧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僧人却只稽首,“贫僧本已多话,不必再叨扰了。”
语毕,便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原本在苏镜尧看来,这不过是个怪和尚说了一通怪话,还不如进屋去伺候客人们多下几注来得实在,没想到苏老板却当了真,隔了几日,正儿八经地把她喊到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当他的义女。
“人家大师可说了,我克家里人。”苏镜尧严肃道。
苏老板哈哈大笑:“算命的都说我命硬,你放心,假如真克死了,我也绝不怪你。”
于是苏镜尧没怎么犹豫,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头,一声“爹”喊得端正响亮。毕竟,苏老板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苏镜尧跟他走,他给她的弟妹一笔极为可观的财产,足够他们在小县城里活得体面。
就这样,苏镜尧改姓认祖进了苏府,成了苏老板的义女。
平心而论,苏老板待她不错,虽然是半路捡来的便宜女儿,人前人后也从没亏待过她,何况苏老板发妻去世早,膝下本无儿女,苏镜尧过得别提多自在。
邪门的是,也许当初那云游僧人真有些本事,自打那以后,苏老板的生意果真蒸蒸日上,烈火烹油,趁着乱世里改朝换代,一路杀进京城,又凭着过人的胆魄,与当今达官贵戚多有结交,游走于黑白两道,不到十年的工夫,竟成了齐国第一巨富。
由是,他更恨不得将苏镜尧供到天上去,不必苏镜尧开口,一切好的都往她眼前堆,京城十几家铺子划在她名下,不过是为免她无聊,找些事情给她玩。
只一样,苏老板不许她嫁人。
对这一点,苏镜尧实在没有什么意见,苏老板唯恐放跑了财运,她还怕寻的夫家扛不住她的命格,搅了她的好日子呢,毕竟钱可比男人可爱多了。她对自己的定位已经非常明确——貔貅一只是也。
于是这会儿,她十分狗腿地替她老爹添了一碗粥,说出了那句戏文里的老词:“您放心,女儿还想继续在您跟前尽孝呢。”
苏大老板一口粥险些喷了出来。
“小兔崽子,别跟你爹来这套。”苏大老板擦着嘴,“话说回来,咱们家钱权都不缺,假如你收几个男宠,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苏镜尧的嘴角眼皮顿时一起抽筋。
“年轻人,别太古板,你瞧宁阳公主,府里几院子的男宠养着,前些时候不是听说又看上了一个,闹得京城里人尽皆知。”
说实话,苏镜尧这阵子又是撞鬼,又是噩梦,家门都没出几回,对京中的八卦更是无暇关心,消息比身在外地的老爹还要滞后,宁阳公主这事,她着实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她硬板板道:“您不怕我把人克死了,一个个从咱家抬出去?”
“……”
苏大老板想了想这个场面,顿觉早饭吃得都没胃口。
“行,还是说点别的吧。你知道南方又起了义军吗?”
乍听这两个字,苏镜尧的眉头不由一皱,“义军?”
“嗯,我从梁州回来,路过荆州、湘洲一带,遍地都是头上扎红巾的汉子,当地官吏大多逃没影了,乱得不成样子。”
“朝廷怎么说?”
“朝廷?”苏大老板冷笑一声,“放屁,朝廷根本还不知道呢。”
“什么?”
“皇帝昏庸,地方官吏个个怕事,层层瞒报,恐怕打到城门口了,咱们皇上还在搂着妃子听曲儿呢。”苏大老板从鼻孔里出气,“我瞧这大齐,时候也不长了。”
苏镜尧轻轻一哂,“您也不怕杀头。”
不过她就是这么一说,其实谁都知道,苏老板这样黑白通吃的人物,并不怎么怕换皇帝,毕竟这世道里,数国鼎立,皇帝时常换,今朝你当明日换我,沦为亡国君的下场都很凄惨,还不如手握大把的金子来得实在。
“爹您说,假如真乱起来,我们上哪儿避避合适呢?”她兴致盎然道。
但还没等苏大老板接话,外面忽然传来几记叩门声,随即是管家的声音:“大老板,小老板。”
两句过后,却不见后面有话,苏大老板皱了皱眉,扬声道:“进来说话。”
管家进得门来,神色不见慌张,只声音压得低沉,“天香楼有人闹事,将客人都惊走了,老掌柜遣人来报的时候,说是对方把楼给围了,与咱们的护院小厮两相僵持着呢。”
“还有这种事?”苏镜尧眉心一跳,“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晓得,当时场面乱得很,小厮来不及弄清缘由就赶来府里了。”
苏镜尧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理清思绪,人已经先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别的都好说,伤着人没有?”
“尚且没有,咱们养着那些好手,估摸着对方一时半会儿也讨不了好。”
“嗯。”苏镜尧点头,脸色并没有缓和半分,“我去看看。”
见她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苏大老板稍有些错愕,“闺女,这事不一定得你亲自出面,派个能干的去问问也是可以的。”
“……我还是去一趟。”
苏镜尧只略一沉吟,便大步跨出了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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