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节。
按往年惯例,京城在这一夜不设宵禁,满街张灯结彩,茶楼酒肆通宵做生意,有情男女相约游玩,垂髫稚子奔跑笑闹,今年也不例外,只是每个街角都站着几名兵卒,在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因为南方的义军势头越来越大了,一路北上,如今已有突入京城的苗头,地方官吏早已瞒不下去,朝廷疑心这背后有朝中势力做内应,才能如此顺利,但又迟迟没排查出头绪来。
好在,统领京军的正是皇帝的亲弟弟雍王,他虽在为儿子说亲一事上闹得苏镜尧很不愉快,苏镜尧也不得不承认,他治军还不赖,令人放心许多。
眼看着天街人流如织,苏镜尧跟着人群缓慢移动,还不忘操闲心,“今夜几家铺子都忙,赶明儿给每人都发个红包,干活也有点劲。”
“奴婢记住了。”小唐一边答应,一边翘首望着前面。
不远处有家乐坊,让几个妙龄少女在搭出的台子上表演,有的奏琴,有的唱曲,丝竹之音飘飘扬扬,台下围了几圈人,热闹得很。
“要不然咱们也去听琴吧?”
听见这个琴字,苏镜尧顿时一激灵,摇头往街的另一边跑,“不听不听,吵得慌。”
小唐快步跟上,满脸狐疑,自家小老板向来喜欢吹拉弹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的性子。
这事说来有些丢脸,那日苏镜尧一时嘴瓢,惹得玦明拂袖而去,虽然她当时指着人家的背影骂得理直气壮,过后却难免有点理亏,颇为挣扎了一番,才决定隔日去向他道个歉,也算自己这个当老板的有气度。
不料第二天,她从日头高照等到灯火初上,也没等见他。她喝干了四五壶茶,等得有点生气,心说还有胆子不上工了,然后又想起,那日他肩上被花瓶碎片割伤了,可能是得养一养。
于是她又等了第三第四第五天,直到半个多月后,人人都疑心她要住在天香楼了,她才发现,玦明是真的不会来了。她忍不住想起自己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躲在我的楼里,让别人砸我的楼算怎么回事?”
她磊磊落落二十年,头一回觉得自己不仁义了。
她也拉下脸皮问过老掌柜,结果被告知他是不辞而别。小唐劝她,招惹上宁国公主总不是件舒心事,玦明自己走了也好,省得她出面赶人,她摇摇头说你不懂,护不住自己的伙计,以后谁还敢到你这里做事。
但她心里知道,这不是全部的原因。说实话,在这个乌烟瘴气的世道上,对这样的人她倒有两分佩服。
苏镜尧揣着这份令人头大的心思,避乐坊琴声唯恐不及,一路往街对面跑,只听得小唐在身后叫她,然而街上人流汹涌,一眨眼的工夫再回头,两人竟走散了。
这下可有些头疼。
苏镜尧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叹了口气,返身向回走去。转过两个街角就是天香楼,街上人多,还不如回楼里舒舒服服坐下等。
反正往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要是小唐和她想到一块儿去那是最好,不然等夜市散了各自回家,也一样没有关系。
可是她正走着,忽然听见身边有一个声音:“哎呀,这可难办了……哎哟,这怎么写呢……”
实在是因为这人感叹得戏太足,苏镜尧没忍住就扭头看了一眼。是个半大少年,一手捧着本大红缎面的簿子,一手握着一支笔,笔杆还咬在嘴里,苦思冥想一样。
真有意思,在这人挤人的闹市上拿什么纸笔,难道还得有人给他端砚台不成?
苏镜尧正待细看他一眼,不料对方却大惊失色,“妈呀”一声大喊,拔腿就跑。
这是闹哪门子,难道自己非常可怕吗?苏镜尧摸摸自己的脸,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对方是谁,猛一激灵,用力推开人群追上去。
这个少年,赫然就是数月前的某个夜半,趴在她窗口的那个人!
想当初,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撞了鬼,为此颓靡了好些日子,但鬼是不会出现在人山人海的集市上的,鬼也不会挤得人群纷纷给他让路,不管他是谁,这里面必有隐情。
“你别跑!站住!”苏镜尧一边奋力拨开人流,一边大喊。
可那少年却仿佛心怀鬼胎,跑得越发快了,一溜烟的工夫竟甩开了她半条街。
苏镜尧知道今天放跑了他,恐怕以后就再也抓不着了,也顾不得什么诚信道义,扯开嗓子就吼:“来人哪,抓住偷钱袋的!”
一时间,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有仗义的男子,横过身子来就要拦那少年。那少年眼看被挡住去路,急得抓耳挠腮,使劲向上一跃,苏镜尧只以为他要使出蛮力,从来人的肩膀上跳过去。
然而,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那少年竟然消失了!
真真切切,不容作假,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少年的身形瞬间凭空消失,就好像消融在了夜色里。
人群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妖怪!是妖怪!”
“救命啊——有鬼!”
一时间,周遭全都炸开了锅,人们纷纷呼喊逃窜,你推我搡,远处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裹挟着恐慌起来,短短片刻,整条街上闹得不可收拾。
苏镜尧怕被踩死,努力想要往街边挤,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力气和惊恐的人群相比实在太小,试图突围而出反而可能更糟,不得不勉力维持着平衡,跟着人流移动。
与最初不同,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相信那少年是鬼怪妖精,端阳之夜,车水马龙,阳气如此重的时候,哪有什么邪祟专挑人堆里出没。但是刚才对方在大庭广众下凭空消失,又绝对不会看错,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记得听人说过,有些方士懂得异术,能呼风唤雨,能遁地隐身,难道那少年就是这类人吗?可如果真是方士,又做什么神出鬼没地盯着她呢。
她正一边仰着头,像脱水的鱼一样挣扎往前,一边想着这一团乱麻,忽然被一把扯住,耳边有人道:“跟着我。”
苏镜尧没工夫细想,那人紧握着她的手臂,顺着人流的力道,带着她一路向侧前方突围。
苏镜尧索性完全不带脑子,任由他牵着自己移动,直到被推到某处门廊下,离开了洪水般的人群,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才大喘着气道:“哎呀,多谢多谢。”
她边喘边转头,却在看见对方的脸的瞬间僵在当场——这人竟然是人间消失的玦明!
“你怎么……”她脱口而出,其实并不知道要问什么,于是后半句就卡在了喉咙里。
玦明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半边脸被灯火照亮,垂下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苏镜尧的喉头咕噜了一声,蓦地有些尴尬。
她刚想再度开口,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哭嚎。
总不能是又闹鬼了?她探头出去看,却看到了难以想象的一幕。
原本游玩赏灯的行人中,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冒出一股人来,都是精悍的男子,衣着打扮五花八门,乍看与游人无异,只是个个头上都绑着一条红布以作区分。他们像雨后的蚯蚓一样,争先恐后地从四处钻出来,持刀握棍,不问青红皂白便砍杀周遭的路人!
一时间,哀声四起,整座集市仿佛人间炼狱。
苏镜尧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还没从眼前的惨状里回过神来,她发现的下一件事,又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站在街角的士兵,那些本该保护百姓的人,也加入了杀戮的行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别看了。”玦明把她的肩膀扳回来,微蹙起眉,“也不怕被抓去。”
苏镜尧还呆愣着,任由他把自己当小孩教训,难得地没有回嘴。
她此前听见的消息,一直是南方的义军日渐壮大,向京城迫近,但也只是迫近而已,还远没到攻城拔寨正面火并的时候,否则她和她老爹也没这么心大,还能留在京中不挪窝。
这种情况,即便有义军混入城里,也顶多是几个探子罢了,怎么可能涌出这样一大批人,随身带刀带棒,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
难怪啊,难怪。苏镜尧听着近在咫尺的厮杀与哭喊声,苦笑着闭了闭眼。
那些守卫的京军,都归于雍王统领,本是拱卫京城多年的王师,深受朝廷信赖。谁又能想到,朝廷疑心排查多时的内鬼,正是雍王。
“你也会怕?”
玦明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苏镜尧一瞪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怕?”
“你在发抖。”
“……”
不,她只是恶心。但是她不想解释。
玦明看了看她,忽然牵起她的衣袖,“走,跟紧我。”
苏镜尧倒是被弄得一愣,跟着他向小巷深处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道:“你知道往哪里走吗?”
“……”
就这样也敢在兵荒马乱里带路,也是狠角色。
苏镜尧翻了翻眼睛,反客为主,带着他一路穿行。
这地方准确地来说,连巷子都算不上,只是商铺之间的狭窄过道罢了,一般没人打这里过,但店家有时嫌大路拥挤,抄这些近道反而方便些,她闲得无聊跟伙计钻过几次。
“我们回天香楼,那里大约能撑上一阵,后面再做打算……”
她一边低声对玦明道,一边拐过一个弯角,下一刻,话音却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因为她的鼻尖前面,是一把雪亮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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