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又摆错了。”

幽暗的白塔里，曼珠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同时伸手阻止了镜尧把一颗水晶球放在与它完全不配的底座上。

“哦。”镜尧任由她把水晶球接过去，低头道，“抱歉。”

曼珠，就是她上次来白塔时，见到的眼角有花瓣纹饰的小女孩，也是十二名大巫之一。初见时，她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吓人，没想到被送到白塔的这些日子，反而是曼珠照顾她最多。

自从那天玦明开了口，她很快就被蜃族卫兵带领着，送到了圣山上，交给这些大巫，说让她留在白塔里做些杂事，等映叶上仙与无梦公主大婚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她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白塔不只有那个空旷又高得出奇的大厅。白塔在地上的部分用于祭祀，而地下就是巫者们休息的地方，她和这些蜃族同吃同住，日夜也不会踏出白塔一步。

她能感觉到，除了曼珠对她亲近一点，其余人看她的眼神里总是暗含着警惕——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她来自天界，如果她当真打算动手，不善武力的蜃族在她面前是没有赢面的。

但是他们的担心多余了，她并没有硬闯出白塔的意思，因为是玦明要她来的，所以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这个祭铃暂时用不上了，你放到楼下库房里去吧。”曼珠说。

“好。”镜尧双手拿起，转身向楼梯走。

祭铃是用某种斑斓的石头打造的，在塔内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不是很分明，但是当她走到墙边，路过那些充作光源的荧光水母时，祭铃的表面就折射出流光溢彩的色泽来。

镜尧忽然一阵眩晕，眼前是自己抬起手，将这串铃铛举到眼前，用喜悦的声音问什么人：“这是做什么用的？好漂亮啊。”

“小心！”曼珠的声音骤然将她拉了回来。

视线重新清晰，她才发现自己扶着墙，祭铃已经脱手，在落地之前好险被曼珠冲过来一把接住。也多亏这白塔里并不施避水咒，有水流的阻挡，东西落得慢，不然她恐怕已经把别人的法器砸了。

“你是映叶上仙身边的侍女，想来是做不惯这些琐事的，还是去歇着吧。”大巫之首，那个老头子不阴不阳地说。

镜尧默默看着地面。

她该说什么呢，说她的头脑里住着他们的先王后白涓吗？还不如让他嘲讽几句呢。

见她站着毫无反应，那老头又道：“曼珠，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这些贵重的法器，不要经他人的手，你都忘了吗。”

这一来，镜尧只能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口头上认错：“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咳，既是映叶上仙安排你来，还能让你做点什么呢。”老头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转了转浑浊的眼睛，“要不然，你去擦擦纪年石吧。”

镜尧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上方。

那是她上次来时就注意过的，从塔顶悬挂下来的石柱，粗细长短不一，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排列，从底下望上去，像是一幅不知所云的图案一样。当时她还猜测，这些到底是派什么用，原来是叫做纪年石吗？

“怎么，这总不会再擦得掉下来了吧？”

面对老头的揶揄，镜尧轻轻点了点头，腾身而上。

此前她并没有这样近看过这些石柱，现在细看，才发现每一根上都刻着字，只不过都是蜃族的文字，她一个都看不懂。

因为常年浸泡在海水中，石柱上有许多白色的积垢附着，甚至有些地方攀着小的贝类，她很怀疑在她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擦过这些东西了。

这大概够她擦一些日子了。

镜尧从手中变出一块布头，开始慢慢地擦。

也不知道在玦明和无梦成婚前，她能不能把这些石柱都擦完啊？她心里忽然蹦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

在她心无旁骛地擦了半天以后，从底下浮上来一个身影，靠到她身边。

“你别太卖力了，偷偷休息一会儿也没事的。”曼珠一身黑袍，在本就昏暗的光线里非常不显眼，“我师父下去休息了，他也没工夫时时刻刻盯着你的。”

“好，我慢慢擦就是了。”镜尧微微笑了一下，“哎，这是你们的纪年柱啊？上面刻的这些字，是你们的史书吗？”

“你猜得很对啊。”曼珠点了点头，指引着她往上看，“每一根石柱上，记载的都是十年中发生的大事，如果事多，石柱就会长一点，如果没有发生太多，石柱也就比较短。每一位王在位期间的纪年柱，都会排列在一起，同时父子或者兄弟之间的，也会相邻排列，这些都是有规矩的。”

镜尧消化了一下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石柱。怪不得，会排列出这种让她说不好究竟是有没有规律的图形，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既然那老头不在，她也不担心偷懒被讥讽，这样想着，就松开了手，任由自己漂浮在水中，顺着纪年柱排列的图形一路向下，最后停在最底端的石柱前。

“你对我们的历史有兴趣吗？”曼珠也跟下来，浮在她的身边。

镜尧端详着眼前石柱上的刻字，点点头，“有一点，毕竟自从神魔大战之后，蜃族已经不见于世间十余万年了，我们这些……晚辈，难免很好奇。”

“都说我族与世隔绝，其实连我们也早就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曼珠低声道，“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担着大巫之职，常年裹在黑袍里的曼珠，平日看起来老成持重有余，只有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的神采才有一点符合她的年纪。

但老实地讲，镜尧连自己该怎么出去都不清楚，更不知道有没有带她上岸的可能，也不想骗人，于是只能避开了她的话头，转而道：“好想知道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可惜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蜃族的文字原本就像花一样弯弯绕绕，在这些天被白涓王后的记忆日夜困扰的镜尧眼里，更加令人头晕眼花。

曼珠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抚过那些刻痕，“这又没关系，你看不懂，我可以念给你听啊。”

于是镜尧听着她缓缓念出眼前的文字：“蜃王宁江一千三百五十六年，天帝成魔，三界大乱，祸及我族。”

镜尧还等着，然而曼珠的声音已经停了。

“没了？”镜尧诧异道。

“是啊。”曼珠点点头，“这根纪年柱上的记载非常少，到这里就断了。”

镜尧抬头环视了一圈，最后重新将视线钉在眼前的石柱上。她先前并没有看错，这的确是所有纪年柱列出的奇异阵型里，位于最下端的一根。

“怎么了？”曼珠不知所以。

镜尧没有答话，只是在昏暗的光线里，用力地看着石柱上她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宁江，宁江。

她的头忽然疼得很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冲破出来，疼痛夹杂着狂喜，一阵阵地向她的脑海涌来。

她捂着跳痛的额角，在水里大口喘息，也顾不上形容狼狈了。

曼珠被她吓了一跳，扶住她的手臂问：“你没事吧？要不然去休息一会儿？”

镜尧等到那种疼痛稍微减轻，摆了摆手，向她勉强笑了一下，忽然说：“我要走了。”

“什么？”

在曼珠惊愕的眼神里，镜尧一个反身，以出奇灵活的姿态，像一尾游鱼一样直向白塔的大门而去，转眼间就出了塔，一路往后方的潜渊入口去，可能是她太过果断，连曼珠都没能来得及追上她。

在她即将遁入潜渊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要往哪里去？”

镜尧倒还算给面子，当真停了一停，转过身去，就看见那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正站在背后看着她，他身旁是刚刚赶到，气喘吁吁且满脸震惊的曼珠。

镜尧笑得坦坦荡荡，“我要离开。”

“你没有糊涂吧？”老头咧了咧嘴，皱纹扯到了耳根，“这是我族圣地，万丈深渊，无论你要去哪里，也不应当走这条路吧？”

“假如我就想走呢？”

镜尧看着对方语塞的模样，虽然还是头晕目眩，但却感到很久没有的畅快，“这世上不合常理的事可太多了，就好比，在男女老少面容不衰，至死也如青年人的蜃族，只有大巫你衰老至此，不是吗？”

“……”老头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怎么看都透着几分狰狞，“凡事还是不必太明白为好，原本不想这样不近人情，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只能得罪了。”

随着话音落下，在曼珠迷茫而恐惧的眼神里，镜尧看见了难以想象，但也不令她非常意外的一幕——

周遭万物如同一卷画轴被人慢慢收拢，岩山与海底折叠到了一起，白塔被吞进缝隙，潜渊像一头巨兽黑色的舌头，从海底升起向她卷来，包裹着她和一切共同陷入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