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教堂时,小提琴的琴声还在穹顶上回荡,长椅的扶手上雕着繁复的花朵图案,上面还落着几片飘进来的雪花。
“这里许愿很灵。”离凇突然出声。
“谁说的?是西斯菲尔吗?”
“不,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可是,就这么许愿吗?”
离凇没接话,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特制的银币,是他特意在杂货店换的。他将其中一枚放在还没反应过来的解骅手上,又牵着他一起走到许愿池前。
“咚!”
投币时发出的闷响惊起了梁上栖息的鸟雀,银白色的翅膀带起一片雪雾,恰恰掠过丘比特的箭,漫漫白雪让人看不清楚箭尖的方向。
解骅也学着离凇的动作,将银币投入了水中。
丘比特的眼睛是用两颗黑曜石嵌进去的,在朦胧晨光里闪着幽微的光,像是在凝视着这两个从初夏闯入寒冬的异国少年,看着他们坚定选择彼此的眼神,那里有着万千风雪都冲不散的光。
……
西斯菲尔很守时,穿着熨帖的鹿皮外套,不需要任何地图,他也能从白茫雪花中找到最适合玩乐的地方。
午后是在山间的一处木屋歇脚,木桌上铺着靛蓝色格纹的桌布,盘子里放着刚出炉的蜂蜜松饼,边缘被烤得色泽金黄,很能勾起人的食欲。旁边的铜炉里温着浆果酒,倒在玻璃杯里泛着红宝石般的光泽。
这是当地有名的店,制作松饼的蜂蜜是当地最甜的一种,浆果也是少见地能出现在严冬天气的当地特色。
解骅吃了一口松饼,混着蜂蜜的甜,眼底盛着壁炉的暖光,“比家里的阿姨做的好吃。”
他说这句话用的是中文,但西斯菲尔还是听懂了“好吃”两个字,笑着拉过老板,热情无比地跟她介绍这两个游客。
美丽、大方的女人又往他们的桌上塞了两个刚烤好的鲜肉饼,挥挥手示意这是送给他们吃的,希望他们能够喜欢。
离凇、解骅很礼貌地道谢,两人默契地觉得这严冬其实是温柔的铺垫。正是这里的风足够烈、雪足够冷,那些裹着温暖的善意才会显得无比真诚,像是围绕在雪山上的太阳,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暖意。
当夕阳漫过,把绵绵雪山都染成琥珀色时,他们又跟着向导往回走。一串串脚印在雪地里串成蜿蜒的线条,但总有两条是挨得特别紧的,能透过它们想象出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人。
远处的教堂也亮起金色的灯,丘比特的雕塑在暮色里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一对黑曜石眸子却仍在注视着这两个被风雪包裹着的身影,看着他们把最寻常不过的散步写成了最能打动人心的浪漫诗篇。
后面的几天内,雪总是在下,把庄园的尖顶都糊成了软乎乎的奶油。两个人总是在壁炉的余温里醒来,光脚踩在羊毛地毯上打开只拉了一半的窗帘,看着外面枝头上落的白雪,风一吹就“扑扑”地往下掉。
白天他们会跟着西斯菲尔去逛市集,大方的摊主会往他们的口袋里塞手工制成的薄荷糖,糖纸上面印着“love”的字样。有时雪下得大,他们就窝在庄园的藏书室,皮质沙发下陷进去两个坑,两个人凑在一起看同一本书,字里行间里流淌着浅浅的日光。
晚上大多是感受当地的特色,即便是跟国内一样的食物,在这里也会带上别样的风味。解骅会把自己不吃的东西挑进离凇的盘子里,指尖故意蹭过他的手腕,眼里的笑容比烛火还要暖。
晚上有时不想出门,就靠在一起,坐在露台的藤椅上面,裹着同一条羊毛绒毯。远处的教堂早早亮起了灯,爱神丘比特的雕塑模模糊糊,但仍然很好辨认。他们的脚边落满了雪,又不断被新的雪覆盖,虽然严寒,但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柔情蜜意,倒也觉出几分温暖来。
等两个人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对方的发顶上都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倒真应了那句“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诗句。
同时,解骅接到了国内的电话,是他的父母打来的。
“花花,玩得开心吗?”屏幕上先是出现他母亲的脸,再是他父亲的,最后是两个人靠在一起。
离凇看着里面两个人亲昵的姿态,又看了眼自己和解骅之间的距离,他很满意。
那头的父母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亲密一点是正常的。
解家父母在电话里关怀了几句,确定了两人在那边没出什么事,这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雪一点一点地积着,像是摔碎的月光被风牵引着,一点点散在空中。
解骅的侧脸被月光映得发亮,睫毛上沾染着雪花,他没去拂,只是偏过头看着离凇,眼底盛着被星月托举的漫天飞雪,也盛着比雪更温柔的人。
离凇的指尖在毯子里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指尖贴在一起。
他们没有说话,清浅、绵长的情绪涌动在两人的心底。雪还在落,飘在他们的肩头、裤脚,很漫长的时间里才积起一层薄薄的白,时间也跟着慢了下来,要将这短暂的光阴拉成一辈子那么长,让他们永远都没办法忘记。
他们头挨着头,手牵着手。
雪花亲吻大地,他们亲吻彼此。
而后,又看着远处点点灯光在白茫中晕成一团团暖意,看着彼此眼中堆积而起的雪,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后各自两鬓发白的模样。
这一刻,风雪都是他们的见证者,远处的丘比特也沉默着祝福。不用说什么共白头,在这片漫天风雪里,他们的余生早已绑在了一起。
无法忘记,无法摆脱,刻骨铭心,至死不停。
……
在利切夫科的最后一天。
白雾撕开雪幕时,管家收起了放在廊下的雪橇,壁炉里的木柴也换了一批,窗外那棵雪松闷闷不乐地垂着,仿佛知道马上就要分别。
两人吃完早饭后,西斯菲尔开着雪地越野车来接他们。
车子沿着公路向上攀升,积雪越来越厚,当车轮碾过最后一块路面,已经分不清是停滞的云还是厚实的雪地。抵达山巅之时,风突然安静了。天地之间是苍茫茫的一抹白——这是这座雪山的最高处,空气新鲜得如同被滤过。
在这片雪山上,雪无疑是天地间最为纯粹、干净的色彩,仿佛能映出云的倒影,它平等地覆盖在每一块岩石、每一道沟壑上,没有高低错落,没有丝毫褶皱,只有原始的白。
西斯菲尔告诉他们,雪山隐藏着一个古老又浪漫的故事——
在山顶上有着一种花,从深埋雪下的根茎、到舒展从容的叶片、再到重重叠叠的花瓣都泛着雪似的白,连叶片上的脉络都像是被雪色勾勒,不染一丝杂色。
花瓣攒在一起,仿佛是被风轻轻压过的雪地,一片挨着一片,又带着细碎的卷曲,如同被风压出的雪痕。叶片上裹着极细小的绒毛,近看也像是覆了层薄雪,它们生在漫天雪地里,与周遭的白融在了一起,就算是凑近细看,也难以分清。
不知是雪落大地生了根,还是花借雪的模样留恋于此地。
它的名字翻译过来是思糜。
思糜花。
它要等山下酷暑难耐时才肯绽放于世间,那时的雪山化水潺潺而下,日夜不倦地滋养着这无比倔强的生命。但它的花期却很短,如同稍纵即逝的梦,所以从来没人见过它最真实的样子,连一张照片都找不到,但仍有无数画家依照这个故事画了许多作品,有无数个版本,却没有一张能画出它的神韵。
它的花语也格外沉重,叫做“思念永不散场”。
西斯菲尔灌了口烈酒,惋惜地说着:“它在等一场雪。”
“为什么会等一场雪呢?”这个问题勾起了解骅的好奇心。它盛开于利切夫科的夏天,可夏天哪来的雪?
“所以啊,它永远等不到那场雪。”
在西斯菲尔后来的描述中,他们听到了更为完整的版本——
思糜花的根蜷在冻土下,做着关于雪的梦。它想要等,等一片属于自己的白,等天地再次裹上银装,等白雪装点大地,它就会出现。
可命运偏生开了个温柔又残忍的玩笑。
当山下蝉鸣四起,暑气四溢,连最高处的积雪都开始化成清冷的溪流时,它才会受到雪水的滋养从而绽放。层层叠叠的白在烈日下泛着微光,它把冬天的雪藏进了夏天,却再也等不到一场能与自己相融的雪。
风过时,如雪的花瓣在其中轻颤,似是叹息,似是哀怨。它开得越是繁盛,越像一场思念的盛宴,思念那片永远无法相见的雪。明明浑身上下都染着雪的模样,可却只能在最炎热的日子里盛放,年复一年,它只能把对雪的思念化成花瓣上那层近乎透明的冷,藏在这片雪山里。
哪怕冬雪不知,它也从未停歇。
离凇有些不愉快地想着,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又带着些浪漫的色彩,让它听起来更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掠过三人的衣角、发丝,像是思糜花发出的絮语在低吟。
解骅、离凇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想着——在这片平等的纯白里,脚下是亘古的冰,头顶是流动的云,那朵掩埋在深处的花,早就已经在雪落的时光里绽放过。它不必等夏天,不必等花期,带着永不褪色的思念,从那份思念有了苗头,就永远不会散场。
……
吃过午饭后,西斯菲尔领他们去了当地的特色打卡地。那是一处木屋,坐落于镇子中心,建筑风格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从旧处的时光里走出来的。
几人推开门,按下壁灯,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照片,层层叠叠地覆盖着,连窗帘边缘都垂着挂起来的照片。风过时哗哗作响,像是藏起的无数时光在低语。
照片里都是两位主角,他们/她们紧紧依偎着:有的裹着同一条围巾在雪地里笑,有的生涩地对着镜头比耶,还有的背对着人群大胆接吻……一张张照片留下了很多人的故事,在橘黄色灯影下渡成浪漫的剪影。
年份最久的一张是十二年前,相纸边缘微微卷着角,上面的两个人穿着款式相同的皮衣,两个人坐在越野车上接吻。
“这个,是你?”解骅当即认出其中一个男人正是他们的向导,西斯菲尔。
“嘿!就是我,旁边这个是我的爱人。”
离凇看向语气平静的高大男人,他低着头像是在回忆两人的快乐时光。照片里是他与爱人笑弯了的眼睛,和此刻睫毛垂下的阴影渐渐交叠,像是把遗憾与惋惜都藏进了那层浅浅的灰影里。
解骅还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能问出来,他看得出来,在提到爱人时,他的眼睛里带着一层淡淡的悲凉,下意识的反应从不会骗人。
西斯菲尔跟他的爱人没能迎来happy ending的结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