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画眼中失去温度,但宋序不甘示弱地接着她的目光。
嘉画背靠窗坐着,窗外的光便照在他身上,他俊朗容颜苍白得格外清晰,只是眼底深邃依然难以窥见,深渊一样。
嘉画忽然想起昨日他心疾犯了的模样。
于是她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这里不用你了,去屋外吧。”
宋序定定望着她。
嘉画轻嘲:“怎么?又不愿意了?”
宋序看了她一眼,果断转身出去了。
一打开门,和星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还有些惊讶。
宋序将棉帕递给她:“你去吧。”
和星进屋时,嘉画神情淡淡地倚在矮桌上。
她便笑了声:“哟,难得,郡主吃瘪了。”
“谁吃瘪了?”
嘉画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他昨日不是犯了什么心疾……我怕他这就气死了,没得玩。”
和星笑笑,蹲下来帮她轻轻擦洗脚上的泥土。
“这倒也是。”
“嘶——”嘉画脚缩了缩。
和星放轻了动作:“这样怕疼,倒把鞋丢了,一路走过去,踩着那些石子,竟能忍住,也是奇事一桩。”
“阴阳怪气……跟和宛学的。”
“这话我回去一字不差要说给和宛听。”
“实话,不怕你说,嘶——”
脚上隐约的疼痛让嘉画坐直了身子,抬脚一看,果然有几道划伤,本不在意,这会儿沾了水发疼。
“要不要请太医过来一瞧?”
“有点麻烦……”嘉画本欲拒绝,忽想到什么,又应承下来,“请吧,最好是那位医术高明的太医院院正。”
和星笑:“那可要将郡主的伤说的严重些,不然这位老大人还真请不动。”
“算了……”嘉画思忖,“他过来看了露馅了,回头该说我恃宠生娇了,去请给娘娘请脉的穆太医来。”
和星将帕子拧干,轻柔按了按嘉画脚上的水珠,准备起身去一旁柜子里取外伤药来。
嘉画缩了下脚:“这点伤涂了药,等太医来时该好了,不用拿。”
“好了岂不更好?原本请太医就为了安心的,毕竟山路潮湿,虫蚁又多,若是溃疡生疮,将来留疤……”
“停。”嘉画打断,“小伤而已,若不放心,就请穆太医快些赶来。”
和星端起水盆:“那郡主姑且再疼会儿吧。”
才走了两步,又转身小声问:“要叫宋序进来么?”
“不用。”嘉画没好气。
和星笑了下,走了。
嘉画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深秋天凉,又在山里,更是如初冬一般。
她扯了一旁的毯子将脚盖上,碰到伤口有些火辣辣的,突然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嘴硬不上药了。
但此刻和星不在,她也不想喊,便随手拿起一旁佛经看起来,试图转移注意力。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句好。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想不到和尚修佛修身,一个个无欲无求的,还会将“色”写进经文里。
嘉画眉头轻挑,顿时起了些兴趣,又翻回书封瞧了眼,写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几个字。
余下内容,她读了有些不甚理解,想着得空请个和尚来问问。
日照浅窗,屋内熏着檀香,她姿态越发慵懒,也不知读到第几句时便酣然入睡了。
一觉睡得很好,竟然无梦。
以至于她在榻上轻坐起时,还有些发怔。
她从前几乎每次都必定梦到秦淮书,只不过那些梦是他们过往的复现罢了,唯一不同的还是那次在玄妙观,她梦中的秦淮书不是她记忆中的秦淮书。
可今日她竟然没有梦见他,她有些恍惚,心里也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落落的。
门被轻扣响,是和星的声音。
嘉画回过神,全然清醒了,她拨窗望去,竟已至午后。
这会儿太阳更大,山间气温升高,没那么凉,香炉内的香差一点便要燃完了,屋内满是檀香。
怪不得睡得这样好。
嘉画清了清嗓子:“进。”
和星领着一个提着药箱的中年人进来,才靠近,空气里便染了药香。
嘉画颔首:“穆大人,麻烦你了。”
穆太医擦了擦汗,恭敬在和星搬来的小凳上坐下:“今日未进宫,倒也不算远,郡主伤在何处?给下官瞧一瞧。”
嘉画盖着毯子未动,反而对和星道:“将宋序叫来。”
和星不解,但依言照做。
宋序一直在门外未离开,不过进屋时,眉眼依旧清冷,仿佛午后的日光也暖不化那些霜雪。
嘉画并不在意,对太医示意道:“给他看,看看他有什么病。”
在场的人都愣住。
穆太医这才抬头去看进来的人,他只当是个普通侍卫,看清时才大吃一惊,即刻站了起来:“啊呀!……这这这是……”
才开口便觉失言,便刹住了,朝嘉画歉意道:“下官失态。”
嘉画抱膝笑道:“差点忘了,穆大人也是见过秦淮书的。”
“是……确实见过小秦将军几次。”
“很像对吧?”
“简直……一般无二啊!”
见郡主不恼,穆太医才又将目光挪过去,打量一番更忍不住感叹。
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他倒是有些理解昨日郡主闹得满城风雨的动机了。
“容貌一模一样,只是有一点不像,他身体不好,昨日好像还犯病了。”嘉画语气有些随意,“穆大人,快瞧瞧他什么病,免得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穆太医:“……”
被这话生生噎住。
和星也忍不住看向宋序。
宋序面无波澜,仿佛没听到一样。
“不必看了,是先天心疾。”
他微微垂睫:“劳郡主费心,若无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嘉画望向他,他整个人实在冷漠疏离得紧,她还头一回和这样性子的人打交道,或者说,头一回有人敢在她跟前耍这样的性子。
“坐下。”她下令,“让穆太医看。”
气氛有些僵住,似乎日光悄悄褪去,凉意又重新漫了上来。
穆太医有些尴尬,琢磨着要不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宋序却安安静静地抽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且十分有礼。
“麻烦太医。”
穆太医摇了摇头,认真号起脉,又问了些问题。
“心脉确有疾,但尚算有力,应该是极少犯过,故而损伤无碍。”
嘉画问:“能治好么?”
太医沉吟:“先天心疾虽治不好,但平日温养珍重,少大喜大悲大怒或郁结于心,倒也无妨,下官再开些药,也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嘉画闻言倒没什么表情,“哦”了声:“开好了就交给和星吧。”
“好。”穆太医应声起身行礼,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宋序,跟着和星出去了。
屋内剩下两人。
宋序沉默起身,将凳子摆放回原处。
嘉画的声音忽而响起,携着淡淡笑意。
“宋序,你怕死吗?”
宋序正欲离去,闻言便顿了顿:“……不。”
“固不怕死,也应惜命。”
宋序转身望着她,轻笑了声。
“这话从生杀予夺的郡主口中说出,倒有些讽刺。”
嘉画歪头:“那怎么办呢,谁叫我生来就是郡主,生来就有这个权利。若不使用,岂不辜负上天的好意?”
她说这话时,脸上仍挂着笑,鬓发斜斜垂下来,将散乱的阴影揽在颈间,柳眉杏眼,似有水波流转,既天真又无辜。
宋序深吸口气,让自己的视线投去别处。
这样诡辩的话,这样锋利的美,竟统一了,实在可怕。
嘉画见他无言以对,眼底压着得逞的笑。
“算了,你去书房取套文房四宝过来吧,我要抄经了,刚刚才犯下口业,可得亡羊补牢一下。”
宋序道:“书房就在隔壁,郡主不如移步。”
“移不了。”嘉画将一双赤足从毯子下伸出来晃了晃,“伤口疼着呢……呀,都忘了上药了。”
宋序本移开的目光彷佛着了魔地被她的话再次引过来,她养尊处优,脚实在白嫩,因而那两道划伤也红得扎眼。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跳出一个想法——
嘉画请太医来,是专门为了他的心疾,并未为了她自己的伤。
但刚冒出来他立即又逼着自己摒弃这个荒唐的念头。
即便是为了瞧他的心疾,也如她所说,怕他忽然死了,她玩弄得不够尽兴罢了。
嘉画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说:“把柜子里的行散膏拿来,就绿瓷瓶子那个。”
宋序瞬间压下所有纷乱思绪,去取了药膏放在矮桌上,准备出去。
“我没让你走。”
嘉画低着头,打开药膏盖子,小猫般嗅了嗅,鼻头一皱,“等我擦完,还要你放回去呢。”
宋序一言不发,似一尊塑像般,在她不远处等着。
嘉画也不看他,认真且小心地用指腹沾了药膏,轻轻抹在伤口上。
伤口早已不渗血了,只是看着还很红。
她涂药过程中数度轻呼,惹得宋序忍不住皱眉望过来,又赶紧移开视线,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挣扎境地。
“好了。”
嘉画将脚缩回毯子下。
宋序神色平静,心里却松了口气。
这样的折磨,不知到何时……
就当是为业灵寺收留他的僧众还恩吧。
好在他取了笔墨纸砚后,嘉画下午专心抄起经文,并未召他做什么。
直到入夜,他回了和星吩咐人给他收拾的单独的住处,离郡主住的不算远,但到底隔着几间屋子。
他在簌簌竹动中阖上眼时,觉得上天仿佛与他开了个玩笑。
他的身世简单到老道士几句话便能说完,却偏偏又给他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记忆残影,让他常常陷入混乱。
更讽刺的是,他居然拥有与那位将军府英年早逝的少将军一模一样的容貌,以至于招惹了一个随心所欲又嚣张跋扈的郡主。
他想,他对她真是厌烦极了。
可当夜,他竟梦见了她。
梦中,是他白日驻足于她窗外,日光浅照,他凝视着嘉画映在窗上的影子,风动,竹动。
心亦动。
他在梦里清醒地想,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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