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

跌入一个模糊的,冰凉的梦境。

嘉画似乎被那场不存在的大雪再次冻僵了,眼前弥漫起了大雾,睫上挂满了冰霜,她的世界重新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郡主?”

和星注意到嘉画的异常。

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嘉画眨了眨眼,泪珠断了线般的坠落在潮湿的空气里,视野也逐渐恢复清晰。

“和星,那儿……”她抬起手指向秋叶的方向,“……”

但她僵住了,因为那什么也没有。

“什么?”和星上前几步,望着夜色下的斑驳树影,不明所以。

嘉画深吸了口气,将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腔,她再次仰头,望着浩渺无垠的星空,以手覆面,才发现满脸都是泪水。

“我恐怕是真疯了……”她喃喃道,“我竟然看见了……秦淮书……”

自他离开,她连梦都没梦到过他,她唯一拥有的只是他们共同的回忆,那些在她梦里出现的,不过是故纸堆里的余烬。

今夜,嘉画相信自己是真的见到了他。

但她恍惚此刻身在梦中,还是真实,她失去了分辨能力。

她甚至记不清是如何再次回到观内歇下的,她贪念这个与现实交织的梦境,又沉入了另一个梦境。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梦见秦淮书,他倚靠在她的凌烟水榭中,白衣黑发,笑得爽朗。

乌刀跑到他腿边亲昵的蹭了蹭,被他凌空抱起来逗弄:“汪一声我听听。”

嘉画呆呆地站在桥廊上望着这一幕,她同样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的神智难以清醒。

秦淮书将乌刀转了个面,从猫后面探头对她笑:“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嘉画怔怔然,很快她选择不再分辨这个梦境的真实性,而是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朝他飞奔过去。

“秦淮书!”

在嘉画迎上来之前,秦淮书眼疾手快地将乌刀放下,而将嘉画稳稳接住。

“怎么了?”他轻声问。

嘉画紧紧抱着他,急促的呼吸中压抑着哭腔,所有的字都堵在喉间,一个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决堤,顷刻间打湿了他的衣领。

秦淮书见她如此,似乎紧张得手足无措,忙道:“别哭,我保证,此战告捷必定平安归来,我说话算话!”

嘉画在他怀中颤抖着:“可是你……你失信了……”越发用力地抓紧他的衣角,指甲隔着布都几乎要嵌进手心里。

“你没有平安……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在她的哭声中,秦淮书沉默了许久,久到若非她正抱着他,便要怀疑他凭空消失了。

好在他再次唤了她的名字。

“嘉画。”他声音低低的,也很轻,“看着我。”

嘉画缓缓抬头,当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映入眼帘时,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秦淮书垂眸,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向来有些玩世不恭的他,此刻却异常认真。

他说:“别怕,无论何时,只要你想,我总能回到你身边。”

那是他三年前未曾对她说过的话,如今竟在她的梦中宣之于口。

嘉画在浓黑的夜里醒来,久久无言。

这是第一次,她梦里的秦淮书并非全然属于回忆。

所以,是他回来了么?……

她从来不信鬼神,一直认为人死便如烟消云散,哪怕对好友说出“招魂”二字,也不过是玩笑之语,来玄妙观仅是为了不辜负好友的心意。

因为秦淮书从未来过她的梦里,所以她不信,她不信。

不信已逝之人会重新归来,否则,秦淮书一定会来找她。

但今夜,她动摇了。

秦淮书,我不信鬼神,但为了你,我宁愿相信。

*

五日后辰时,玄妙观主再次来到崖下小院,敲响了木屋的门。

“师伯。”

“进来吧。”老道士的声音显得格外沧桑。

观主在门外整了整衣裳,才轻轻推门,日光也随之涌入,较之上回,此时一切都清晰起来。

入眼便是一张旧桌,两条长凳,桌上一盏缺角的油碟,已烧干了。

观主看向左侧,左侧墙壁上悬着一张吕祖画像,下置条案摆着一个老旧的香炉,但没有燃香。

条案下摆放着一个蒲团,老道士真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上,身上的道袍虽洗得发白破旧,却是十分干净整洁。

观主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待看清不由脸色一变,几乎破音:“……师伯。”

老道士年过耄耋,早已须发皆白,但从未如此刻风中残烛般尽显老态。

他的生命在观主眼中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观主也不顾地上灰尘,同样盘膝坐在了他对面,眼眶微红。

“师伯……您……”

“我早与你说过了,今年是我的命数,我大限将至,让你来是麻烦你替我准备身后事的。”老道士睁开眼,从前清明的眸变得浑浊起来,“宋序也有自己的命,我已让他下山去了。”

观主眼眶微红,沉默片刻才低叹:“也好,贵人下山前还问起,师侄怕惹麻烦便搪塞了。”

“问起何事?”

“先是问世上有无‘招魂’之法,师侄否了后,贵人又忽然问起,大殿后方的崖下有谁居住,师侄便提了师伯几句,贵人似是不信,若非天色不好,贵人提早下山去了,只怕要亲自来看一眼方才放心。”

“为何要问起崖下?”

“贵人说,似乎见到了已故之人,这大约便是她问起所谓‘招魂’之法的缘由。”观主摇头,“可惜世上并无真正招魂之法,那不过是些心术不正者骗人骗财的说辞。”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道士笑道,“你也困住了。世上事不可说尽,不能说尽,天道无常,无为,无不为。”

观主惭愧:“师侄修行不够。”

老道士从容笑道:“若这位郡主还来找你,你便答她一句,水中月是天上月,镜中花是眼前花,叫她随心。”

*

鸢尾楼乃夜京最大的酒楼,在京中最繁华热闹之地。

临窗的一间厢房内,嘉画已有几分醉意,懒懒倚在榻上,饮尽了壶中最后一杯酒。

“没了。”她随手一扔,空空如也的镶金酒壶在地面铺的毯子上滚了几遭。

符山晴煮着茶,茶香混着酒气,倒有些独特香味。

闻言,她轻声道:“嘉画,你再喝就真醉了。”

嘉画笑了几声,眼梢因几分醉意倒勾出几分潇洒风流。

“醉了便醉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既是郡主,饮酒还不能随心?”

符山晴倒了杯热茶:“我只怕那些朝廷大人又上疏说你,烦到皇上,最后还是烦到你头上。”

“那便让他们说。”嘉画赤脚踩在毯子上,走过来坐到桌后,她没喝茶,仍是开了壶新酒。

“等我醉了,我便光天化日之下去大街上强掳一个男子进府,寻欢作乐,夜夜笙歌,把那些老头气死。”

符山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我可得回去跟我爹先说一声,免得他也被气死了。”

嘉画道:“你跟我‘狼狈为奸’,恐怕他也要气死。”

“也不是一两回了,你若真要当街强抢民男,那我先替你物色物色。”符山晴边说着没正形的话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我就说我也醉了。”

嘉画挑眉一笑:“好啊,既要狼狈为奸,那就物色两个,你我各分一个。”

“那我得好好挑。”符山晴端着酒杯随意望窗外一瞥,陡然间瞪大双眼,心脏几乎停跳!

“天呐——”她惊呼着几乎将一杯酒都洒了,“嘉画!那人和秦淮书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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