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新闻:指挥官卡西乌斯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遭遇舰队事故不幸身亡,事故发生时间:二十四小时之前。指挥官家属决定在宅邸内进行私人哀悼聚会,不对外公开……据说与指挥官新婚三个月的伴侣将继承巨额财产……问题是,让一位来自农业卫星的外来者继承遗产,会引发什么样的风险?”
智能管家自动宣读新闻时,乌萝正在衣帽间里挑选适合参加哀悼仪式的衣服。
卡西乌斯在婚后为她添置了不少适合正式社交场合的礼服与配饰。她在这些从未被穿过的柔软轻便的衣服里翻找,无意间找到了那件硬邦邦,皱巴巴的旧制服。
在被卡西乌斯关注之前,她是在母星指挥部供职的低等文职人员。按照规定,她的制服上佩戴有户籍编号牌与监护机构名称,方便让本地居民随时知晓她是需要被注意的外来者。
她唰地撕下户籍编号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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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会的邀请函只被秘密送往了少数人的家里。
时间已至,宾客乘坐的黑色浮空车依次到来,光滑如镜的车顶上映出灰白,阴郁的天空和细如灰尘的雪粒。
最先到来的是卡西乌斯的同僚们。他们的女眷身着黑衣,面对微雪时诧异地挥舞着手中的屏蔽装置。
母星的居民极少经历雨雪袭击。
负责主持仪式的乌萝在门前向每个客人点头致意,让他们进入坟墓般的宅邸里避雪。
她身穿一条黑紫色丝绸长裙,脚踩自己穿惯了的铆钉工作靴,拢着胳膊冷眼对待来客。柔滑的丝绸如同冰凌包裹着她的皮肤,体内跳动的热量与之搏斗,不断争夺着冷暖边界。
每次经过她身边,宾客们的目光如同雪花,飞快拂过被她故意钉在轻薄,瑰丽的紫色衣料上的户籍编号牌,然后悄无声息消融。
乌萝感觉到一阵虚无的胜利感。
等到他们走到自以为她听不到的地方时,议论声便一波一波漫过宅邸的地面。
“是的,她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从农业卫星来的。”
“她擅自决定只举办哀悼仪式?卡西乌斯值得一次公开的……”
“听说卡西乌斯的母亲没有认可这场婚姻……你懂的?她能不能拿到遗产还不确定呢。”
最后到来的是一辆白色的浮空车。
司机抢先下车想要替主人打开屏蔽装置,结果被自行走出车厢的白发女人挥手赶走。
女人站在潇潇雪幕中,灰色眼睛茫然扫视宅邸,然后转向站在门口的乌萝,就这样怆然凝视了她许久。
司机为主人递上墨镜。女人伸手的动作这才暴露了失明的事实。
“小心脚下,西尔维夫人。”
盲人脚踩碎石路的步伐反而比司机更加稳健。一边走,女人一边低声喝道:
“尼禄!”
声音一出,从白色的浮空车里又钻出来一个年轻男性。那头标志性的卷曲黑发让乌萝内心一惊,指甲下意识陷入掌心。
但对方随即抬头,一双朦胧的蓝眼打消了任何荒唐的疑虑。
不,那不是卡西乌斯。只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亲弟弟尼禄。
白发女人已经走到了乌萝面前,白色皮草汹涌晃荡犹如一只猛禽降落。墨镜镜片上的辅助视力设备正在旋转,为主人勾勒出乌萝的单薄身影。
“你就是那个……”
卡西乌斯的母亲,通常被称为西尔维夫人的女性低头道:
“被卡西乌斯选中的女孩?”
“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乌萝寸步不让。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想要什么?”
“法律允许我继承的任何东西,我都想要。”
“他应允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恐怕您要看遗嘱决定了。律师现在正在书房里等候您。因为我不想破坏哀悼仪式的氛围。”
西尔维沉默半晌,双手拢紧外衣,手套上的虎爪装饰在衣料上划出痕迹:
“正合我意。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
在她身后,尼禄连跌带爬地终于赶到了门口,因为这一段路途气喘吁吁,水汪汪的眼睛迷茫地眨个不停:
“哎,等等,我们今天来这里干嘛?我哥哥呢?”
西尔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宽大手掌拍在了尼禄肩头,差点叫他原地跪倒:
“你哥哥死了。尼禄。惊讶吗?我也很惊讶居然不是你先举办葬礼。”
尼禄扯着自己的孔雀绿领带和钻石扣的西服衣领,暂时没决定好做出什么反应。他那殷红的嘴唇,涣散的视线都暗示了某种不良习性。
等到母亲进入室内,他盯着乌萝几秒钟过后,慢吞吞从衣兜里拿出了药瓶,倒出半把药丸塞进嘴里。
“……卡西乌斯,我的哥哥。”
他费劲地咬嚼着每个词的发音:
“留下的遗嘱,你看过了吗?他——他告诉过你什么了吗?”
乌萝也盯着他——
看见这张和卡西乌斯有五分相似的脸做出酒鬼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这样她每时每刻都能牢牢记住:
那个严肃刻板,灰绿色眼眸总是闪烁着锐利锋芒的人已经变成了太空里的一团灰烬。
“你哥哥对我说过很多事情。”
她转身走进室内:
“我不知道在遗嘱中他想对我说哪件。”
尼禄在她背后东歪西倒地摸索着墙壁稳住自己,最后一不小心栽倒在她裙边。
“等一等。”
他索性原地坐下,捋了一把头发,抿着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
“听我说。你知道我的异能吧?”
他伸手抱住了乌萝的脚踝,手指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戒指立刻传来寒气。但是从他哆嗦的嘴唇里飘出的热气将裙摆洇出痕迹:
“我有预知能力。昨天晚上,我知道,知道那个消息后……我做了个一个预知梦。卡西乌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而且他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室外的凉风忽地侵入室内,在温暖宜人的环境里制造出一圈严寒地带。
乌萝扭动脚踝,用靴尖轻轻将他的手踢开:
“要是卡西乌斯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那也只会惩罚你一个人,尼禄。”
扑哧一声从她身下传来。
尼禄翻身躺倒,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顺手拎起她的裙摆假模假样擦了擦眼角:
“我吓到你了吗?吓到了吧?我是不是比我哥哥有意思多了?别这样瞪我嘛,嫂子,我知道你根本不伤心。正巧,我也是。咱们俩在憎恶某个人的方面可算是心有灵犀啊。”
在乌萝和卡西乌斯那场潦草匆忙的婚礼上,他也是这样表演了一通婚姻破裂的预言闹剧。
闹剧终止于卡西乌斯脱下礼服外套,亲手从喷泉池里捞出天使打扮的弟弟,给出迎面一拳的那一刻。
“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的轻柔问候声让尼禄越来越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
玻璃门的背后,一条深色腕须迅速闪过,接着从门缝里探出了米聂卡的淡漠侧颜。
半掩在金发之下的黄色眼珠转向仍然躺在地上的尼禄,竖瞳微微收缩。
“我怀疑这里没有医生能照顾病人。”
尼禄翻身坐起来,手扶膝盖,仔细打量着米聂卡的身体,嘶了一声:
“残缺者,你知道我是谁吗?这里是我的家人的房子,你才是客人——哦不,我说错了,”
尼禄靠墙缓缓站起来,拿手指着米聂卡:
“你在哪里都不会被人当成客人。”
米聂卡坦然道:
“我很确定卡西乌斯从来没把您当成过家人。您说的是哪个家人?”
乌萝匆匆走到米聂卡身边,低声叫他留意避开其他客人。米聂卡藏在白袍下的手主动握了握她的手指。两人悄悄一笑。
自从站起来之后就猛烈咳嗽,浑身颤抖的尼禄满眼水光,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墙上,发出落水狗般的嘤嘤声。
看见乌萝要离开,尼禄哑着嗓子叫唤道:
“喂。我是开玩笑的。你懂的。别留我一个人在这。我真的很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
乌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在会客厅里举办的哀悼仪式已经进行到较为轻松的环节。宾客们分取餐点,谈论着时事与指挥官的旧闻。有人谈论至兴奋处,大声嚷嚷道:
“你们看过了今天的新闻吗?农业卫星的那帮蠢人居然因为暴雪就想要求减产——难道他们没有屏蔽设备吗?!看,我这里有现场录像——蠢货们居然以为拆下军用机甲的部件就能自己用,哈哈!还有这段,被烧烤成烤肉的家伙被吊在麦田上……”
另一人嗔怪道:
“这些东西也太恶心了。想想卡西乌斯会怎么说吧。”
还在笑的那人不以为然:
“卡西乌斯做过的最错的决定大家都有目共睹。说实话,他要是不那么仁慈,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来呢。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次驾驶星舰的员工里有二分之一都是从农业卫星来的人?他们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胜任不了这种精细工作。”
谈论声重新压低下去。
与会客厅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乌萝和米聂卡不动声色听着宾客们的对话。此时的雪忽然猛烈起来,沙沙声填充了两人之间由于沉默造成的空隙。
“抱歉。”
她勉强说道:
“我不应该让你陪我的。这些人……”
“你需要我在这里。”
他截断了她的话:“人们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很快你就不用再忍受他们了。等到你拿到遗产之后。”
米聂卡示意楼上书房的位置。
此时此刻,卡西乌斯的母亲应该正在与律师查看遗嘱文件。未知结果如何,乌萝首先听到了重物砸地的沉重撞击声。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前往书房的台阶。刚刚走上一步,她想回头对米聂卡说话,让他等在这里,就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来,温柔扶正了她的脸庞,让她向前看。
一步步靠近雕刻有卡西乌斯姓名的书房大门,乌萝就好像逐渐从温暖的现实走向了被封存的爬满跳蚤的回忆里,皮肉被咬噬成碎片,肮脏情绪倾倒而出。
第一次步入卡西乌斯的书房的那一天,她十九岁。
那一天她大胆实施了一个帮助自己逃离母星的计划。而卡西乌斯将决定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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