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夫人今年二十一,老爷今年十八岁。

夫人今年二十一,老爷今年十八岁——”

二人具是色变,歌谣又响了起来,紧跟着灰扑扑的乌鸦从枝头一跃而起,盘桓空中,嘎嘎嘎的扯着嗓子。

此时黑云迫压,天光不见。

远处传来一阵吵杂,霍演眼皮一跳直觉不好,此时雪越发大了,霍演一把捞起山犭军,二人疾驰而去。

霍演与明一到时,王夫人正指着唐挽清,咬牙切齿骂道:“我儿尸骨未寒,你便在祠堂里公然偷人!我王家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不愿为我儿守节便罢,自行离开亦可!如此不知廉耻!”

四周的面谱人具是大骂:“□□!合该浸猪笼!她那奸夫是谁!”

隐有污言秽语夹杂其间,无不有男子面露贪恋□□,眼睛嬴荡的落在唐挽清身上,暗暗嫉妒这种**事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唐挽清倒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亦不整,大雪盖在她的腿上,湿了衣衫,她面颊一侧留着鲜艳的巴掌印,仰面泣道:“母亲!我从无!昨夜祠堂火起,我为人所救……”

“昨夜那火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想与那奸夫逃去,便烧了我王氏祠堂!”王大人打断道,他满面具是严肃,双眸锐利的盯着唐挽清,“好歹毒的心思!若非你的贴身婢女告知恐怕我们真的便会被你骗去!”

话音刚落,王大人挥了挥手,便从一边走出来了一个面谱人,那人梳着丫鬟的发髻,指着唐挽清,咧开了血红的嘴:“没错——没错——小姐要偷人!小姐要偷人!”

“不,不……”唐挽清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丫鬟,摇着头,泫然泣下,“你与我一同长大!为何如此待我!”

王夫人胸口起伏,大声道:“你若不是偷人,那你为何今早出现在街头!”

“我……我……我只是为人所救。”唐挽清一字一顿低声道,此刻这张坚韧的面上具是痛苦,“我待阿珏,如阿珏待我。情谊深重!我断不会负阿珏。”

“别以为我不知道!”王夫人冷笑一声,声音透着刻薄恶毒,“阿珏临终前,要你不要守着。你亦说,若遇到欢喜的,便会嫁。你早就要改嫁了!说不定,进我王氏前就已经不是处子之身!”

唐挽清浑身颤抖,几乎声嘶力竭般:“母亲,你为何如此待我!”

“你不配喊我母亲!”王夫人道,“今日索性在城中百姓眼下把你勒死,免得败坏我王氏声名!”

唐挽清阖眸,仰面痛哭,这般无声无息的落泪,喉咙里具是破碎的嘶鸣。她跪在雪地里,周身冰冷,心却更要寒上万分。

“阿珏临终之愿,我总是要答应他。可我亦做好了,替他守着王氏的准备!”唐挽清沙哑道,面露毅然决然之色,“阿珏身体不好,其实我与他……从未圆房。”

唐挽清扭头双眸失神了片刻,两粒泪珠便砸在了地上,她就这般破碎着却无比坚定的挺直了脊梁,嘶哑道:“若是不信,大可验身。”

“好!好!”王大人狞笑着,“抬上来。”

如今这幅场景,霍演与明一在面谱人中看了一会儿,面色具是沉凝,便是山犭军此刻亦气得浑身发抖,若非明一下了禁口令早就破口大骂。

唐挽清尚不明白王大人是什么意思,只见人群分散,两个小厮抬上了一个木质的东西,她的面色骤然苍白。

“你既然要验身,那就当众验明!”王夫人冷笑道,眼中狠毒一片。

霍演与明一亦是面色大变。

“好一个贞洁!”霍演眉间冷然,却怒极反笑,“这是要逼死谁!难怪!难怪!”

她周身怨气涌动不绝,当即就要绞杀王氏夫妇,陡然佛光大震,隐约有道印飞梭在怨境之中。明一瞳仁猛缩,手上连连结印,震退绵绵佛纹道印。

心中只道不好,这佛纹道印边缘黑气红光不绝,显然归属于入魔的佛祖道。

霍演身受怨境与偷袭的佛纹道印两重攻击,内息不稳,周身怨气躁动,隐约有冲出樊笼之势。她扭头吐出了一口冒着黑气的血水,此时恍如重压在身,几乎叫她动弹不得,便心知中了暗算。

“霍演快收起来!”明一看见霍演的怨气在被牵引着为旁的东西吸食,伸手要去抓霍演的腕上牡丹。

岂料手刚触上,周身即刻被怨气攻伐,明一本就旧伤在身,当即吐了一口血。

“明一!”霍演勃然大怒。

唐挽清被数人压着,周身衣帛破裂声不断,四周人□□下流的审视更让她恨不得立死。

“不——”她仰面痛呼,“啊!啊啊啊啊!”

二人尚来不及阻止,只听凄厉一声,霍演双眸凌厉,右手一把勾住明一的腰,腕上红珠微动便将明一从怨气中护下,随后强行回收怨气。

“咳咳……”霍演闷咳数声,咽下了喉中上涌的腥甜。

明一看向了前面,浑身僵硬:“霍演……”

霍演抬头看去,浑身一震,满目骇然。唐挽清骑在上面,鲜血蜿蜒在她雪白的腿上,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她无声无息般侧面趴着,满头凌乱的头发是她身上仅有的遮羞布。

唐挽清双眸死气沉沉,她死死的盯着远处的一株光秃秃的梅花树,眼眸中已然了无生念。

四周嘲声无数,暗处更是一片肮脏的笑声,最后逐渐响在了明面上。面谱人血淋淋的嘴越大,不断狰狞的大笑着,透露着刻薄恶毒、不怀好意的笑声一片一片。

唐挽清闭上了眼,嘴里抑制不住的往外冒着血。

风雪滚成龙卷之势,黑沉沉的雾气遮天蔽地,轰隆一声,霹雷了。

一阵尖锐长啸鼓起,只见所有面谱人忽然伸长脖子,一截血红的舌头好似凭空被拽出一般,撕拉着,满城惨叫声一片。

“唐挽清要咬舌自尽!”霍演猛地反应过来了,瞳仁凝如墨汁般,顷刻沾满整个眼眸,她自腕上牡丹间抽出一把长刀,看了一眼甩着长舌头挣扎在地上的面谱人。

霍演喉咙几度滚动,她摁着刀:“唐挽清之恨,我今日明了。千刀万剐,”霍演面色扭曲,“尚是便宜尔等!”话音刚落,长刀骤然劈裂,刹那之间,一片血风肉雨。

大雪铺天盖地,风声拉扯着仇恨,惨叫声在空中被斩断,骤然寂静一片,随后无数尖啸的黑色怨气鼓动着。

那不是霍演的怨气,它们俯冲着城中的一切,崩塌声成片的响起,尖锐的哀鸣在里面。

明一双眸紧闭,双掌合十轻叹:“得罪了,施主。”她挥手便散去了唐挽清身下的东西,唐挽清便面色惨白的倒了下来,明一眼疾手快的揽住了她,僧袍便遮在了唐挽清身上。

霍演踩着血肉走向了明一,蹲下身无声的抚着唐挽清痛苦的面庞,许久后低声道:“我来晚了。”

唐挽清无声的睁着眼,死气沉沉的一片,她神色木然,苦难全部凝结在这张脏污的脸上。她不信人心为何会如此,却最终为父亲所舍弃,少年守寡,又因节妇烈女而毁。

话音落下,怨气忽然开始消散。

此时场景在逐渐崩塌,怨境中难得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具是悲戚与沉重的痛苦。

唐挽清蜷缩成了一团,一点一点被怨境环抱起来,从明一怀中飘起,缓缓消失。

明一站起身,二人的目光皆落在了远处的梅树上。

“是它。”明一低声道。

霍演眸中孤冷阴鸷,她掸去了身上的雪沫,手背蹭去了唇角的血迹,舌尖微微一触,血腥味甚重。

“她的执念,是时间。”霍演手掌着刀柄,利落的转刀震散了刀上的血,转刀便要斩断树根,“日月更迭,世事巨变。有的却一直在,从闺中到新婚,它一直陪着唐挽清。”

明一垂眸念着佛号,她道:“霍演,再等等吧。

霍演侧眸看着她,眸中还残留着暴怒下的杀意,手一翻刀便消失了,她两指指背撩拨般挑去了明一唇边的血:“下次不要抓牡丹花了,想送死,可以往我刀口撞。”

明一抵开霍演的手,俯首道:“霍城主方才遭了谁的暗算?”否则以霍演的能力怎会无法阻止唐挽清那一幕,那一刻的停滞,必然不是霍演本意。

霍演把山犭军揪了出来,随手把明一的血抹到了它嘴上:“只能是我那貌美如花不自量力心思歹毒的前妻了。”

山犭军本是很抗拒的,却受制于明一的禁言,如今是有苦难言,骂也骂不出声。古怪的是,明一的血刚贴上它的唇,它便只觉浑身舒坦,四肢百骸隐有暖意流淌,当即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明一脸色冷然:“霍城主的风流债几时休?”

“好说,”霍演道,“今日她这般伤我,累及于你。届时我抓到她千刀万剐,最后一刀留给你,可别说我不疼你。”

这话说得阴森森,唯独最后半句语调上扬,带着一股子轻浮。

“霍城主说话一定要这般……”明一欲出又止,目光在霍演脸上停了一下,叹气:“那也得先抓得着罢。”

周围场景在无声的凝结中,二人皆以为再见会是初入怨境时看见的宅院,岂料无声无息只见旭日一抹,青山如黛,四周鸟语花香,小溪潺潺。

慢慢的,凝结出两三个连着的茅草屋,一个老妇佝偻着身子在一旁的灶台上烧火做饭。

二人瞥了一眼屋旁的枯树,明一向霍演露出询问的目光,霍演点了点头。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麻木的走了出来。

正是唐挽清!她还活着!

霍演松了口气,这样的山野人家,也许她亦能苦尽甘来。

那老妇冷漠的看了唐挽清一眼,大声喊道:“还不过来烧火做饭!等下要下地!”

唐挽清没有作声,朝那妇人走了过去,她似乎身上有伤,步履蹒跚,不过二八年华却早生华发,容颜憔悴。

“一个哑巴!还被人破了身子,我儿子肯要你就不错了,一天天好吃懒做,当自己大小姐啊!”那妇人见唐挽清慢悠悠的走来,嘴上更是刻薄,骂骂咧咧的剁着菜,“也不知道能不能生蛋!别是个不会下蛋的母□□!”

唐挽清默不作声的揉着面,房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精壮的汉子走了出来,他赤着上身,抬手把脏衣服丢进了盆里。

那老妇擦了擦手,提着桶要去后头喂猪,领走前冲唐挽清喊了句:“把衣服洗了。”

那男人拿着瓢在水缸里舀了水,咕嘟咕嘟的灌了几口水,擦了擦嘴:“等下爹要醒了,快把饭做好。”

唐挽清点了点头,麻利的煮好面,收了桌子。

不一会儿另一个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走了出来,虽然看着上了年纪,许是做农活的原因,很是精壮。他浑浊的目光在唐挽清身上停了一下,随后便移开了。

“唐挽清二嫁了?”明一悄声道。

霍演此刻却想起了入鬼道前在唐府门口看见的贞节牌坊,心里觉得古怪。

不过唐挽清似乎很适应这样的山野生活,每日洗衣做饭,跟着这一家学着种地,那男人待唐挽清还算不错,除却那老妇嘴上刻薄几句,这样的生活还算平静。

霍演与明一心中觉得颇为怪异,没想到几日后,那个老妇便去世了,父子二人去埋这老妇时,唐挽清在灶台前无声的落了泪。

唐挽清走到了枯树下,将自己一直藏在身边的玉珏埋到了下面,无声无息的淌了满脸的泪,她启唇无声道:“阿珏,我如今,可算能好好活下去了。”

在这一刻,二人忽然感受到了,唐挽清身上那种平缓的如释重负。

霍演藏在一旁,心中只觉酸涩非常,她缓缓攥紧了拳头,注视着唐挽清,那种熟悉的感觉的又来了。

夜逐渐深了,如今怨境里又是冬天,唐挽清把院子收了一下,便进了那男子的屋子。

明一与霍演在这里徘徊太久了,二人看了一眼枯树。

“霍城主,”明一唤道,“你猜测唐挽清的魂魄并未投胎转身,您是否知道,她的魂魄在哪儿?”

霍演道:“还能在哪儿,地府呗。好一个阎罗,敢待我阳奉阴违!”

明一目光微动,问道:“阳奉阴违?”

霍演神色冷漠,倒是难得解释了一下缘由:“当年我与阎罗有过盟约,怨境入鬼道,鬼魂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总有地狱刑法,罚完也莫要拦他们的轮回路。唐挽清有什么罪孽?百万年也敢在地狱还完了,她的怨境怎么会蹉跎百万年。我倒要看看,谁强留她百年。”

风吹衣袖,明一的发飘起,无声的落在了霍演肩上。

此时右边的茅草屋忽然开了,那老头拿着蜡烛走了出来,随后走进了左边的屋子。

烛光昏暗,就在那一瞬间,二人忽然看见了那老头嘴角包含恶意的笑容。

“不对!他为什么会进唐挽清夫妇的屋子!”霍演当即抽刀,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腾起了无边的火光。

唐挽清嘶哑的悲鸣响在二人耳畔,霍演只觉得心神激荡,几乎持刀不稳,头痛欲裂,好似千万钢针穿脑而过。

“快跑!别管我!”

“快跑!”

霍演耳畔如天外来音一般,急促的女声不断喊着,她身如浮萍,眼前具是破碎的画面。

一时的宅院的后门,一时是那个温婉的女子,一时是二人相伴的场景。

“霍演!霍演!”明一看着霍演在怨境震荡时如遭重击般面色煞白。

此时怨境内滚滚大火,眼前的茅草屋轰然塌了一半,唐挽清仰面笑着,声音苍老而荒凉,她此时衣不蔽体,身上的沾着血,地上躺了两具尸体。

火光灼热,滚滚浓烟,明一单手护着霍演,还要抽空照顾扒拉在她身上的山犭军。

“霍演!”明一大喊道,“再不醒来,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霍演听到……”

“听到了。”

明一一怔,只觉自己的腰被霍演揽了一下,她侧眸一看,只见霍演白着脸笑了笑,沙哑道:“别这么紧张,死不了。”

话音刚落,霍演轻轻推开明一,挽刀一转,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终归是癫狂了的唐挽清,低低一叹:“挽清不会像你这般的。”

她立在暗月下,面色具白如冷玉,唇却染着全身的血色的一般,明一方才触过霍演,冰冷的像是死了几百年一样。霍演抬手,腕骨上的牡丹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皮肤下不停蠕动着东西,四周的怨气都被这朵牡丹吸食了进去。

霍演面色便越发死白,唇畔淌了血,她亦毫不在意一般。

火中的唐挽清闻言一僵,随后抬眸怔然的望着霍演:“你为什么不来……”

霍演合了合眸,刀背抵在枯树上,道:“我到宁愿挽清像你这样。”

唐挽清怨境中的宿主,终究是扭曲了,无数次的反复经历,宿主生了凌厉的恨,面谱人的血盆大口,割裂的怨境,场景后的报复,都是扭曲的宿主做的。

宿主仰天大笑,声音却越来越小,随着怨气被强行吸食进霍演腕上的牡丹花,她越来越虚弱。

最后,眼前画面一闪,天光具暗。一对父子拖着一张潦草的草席,把一具女尸丢在了深山里。

霍演反了刀,几乎毫不留情的斩断了。人世俗声,炊烟叫卖响在耳畔,长街繁荣,商贩满脸堆笑,往来游人不绝。

明一一把握住霍演的手臂,扶住了她摇晃的身躯。

“噗!”霍演再也压不住的吐出了胸膛里的血,周身摇摇欲坠。

“霍演!”明一大喊一声,匆忙接住了霍演,挽起她的袖子一看,只见此时霍演整个手臂上黑线缠绕,无数怨气好似跗骨之蛆般蠕动在皮肤之下。

明一向上一看,霍演此时面容脖颈露出来的皮肤具是如此。

“怎么回事!”明一挥手便解了山犭军的禁言。

山犭军嗷一声守到了霍演身边,面露警惕,一言不发只咬着霍演的衣袖要带她走。明一却是不让用衣袍遮着霍演,匆匆把她抱了起来。

此时霍演已是强弩之末,五识浑噩,周身剧痛,浑身骨头血肉好似被捣烂了一般,呼呼被北风砭着,喘出口气都是血腥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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