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建昭元年。
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和这位“新婚王妃”同床共枕了七年之久,尽管我娶的这位王妃——温识玉——是个男人,但我还是愿意称这一夜为我们的“洞房花烛”。
七年前初见他的那一天,我刚刚收到京城来的诏书,先帝又削了我的两处食邑。
是束手就擒,还是追随我的兄长奋起一搏……我必须要做个决断了。
我准备到郊外别苑里散散心。骑马经过人牙子搭起的高台时,正巧台上的他低下头,一双蕴含着水汽的眼睛撞上了我的视线,眨了一眨又羞涩地避开了。
我莫名地想,这个男孩想让我把他带走。
他需要我。
——当然,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那时候只不过是被风沙迷了眼,双手又绑在背后没法去揉眼睛而已。
知道真相的时候,我笑着骂他:“原来是我错付了一片真心。可见人的眼睛最会说谎,诓了我这许多年。”
他在我怀里讨好般地蹭了蹭:“六郎,我现在可是真的需要你呢。纵使我的眼睛无意间诓了你,你也不许有意来诓我,欺负我。”
我心里早化作了一滩水,面上却不动声色,板着脸说:“谁知道你的嘴是不是比眼睛更会骗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一把拉开被子挣脱了我的怀抱,趴在我的腿上,抬起头用那双含情迷离的眼睛看着我,双唇一翕一合地,低声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六郎,你看着我好不好,看我有多爱你。”
……
我又被他的眼和嘴一起骗了。
但我的身与灵都叫嚣着,这个男孩就是爱我,一如我爱他!
即使他是个狡猾的骗子,我也对他的谎言甘之如饴。
02
也许这个男孩真的能给我带来好运吧。
总之在买下他的那个晚上,我与他在郊外的别苑里荒唐一夜。
天亮时分,我贴在他的耳边说:“那些人竟然才把你卖了一千两银子,真是有眼不识珠玉。”
接着我下了榻,提笔写了封密信给我的兄长,说我愿意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事实证明,我不光有挑美人的眼光,选主君的眼光也不错。
在我们相遇的第七年,昏庸无道的先帝无子驾崩,一众宗室中,我和兄长最先起事进京。兄长登基后改元建昭,我也顺利从“瑞侯”成了“贤亲王”,从成州搬到京城,掌握兵、刑两部,一时风头无两。
躺在京城贤亲王府里追忆成州往事的时候,识玉有时会半开玩笑地问我,七年前为什么会在人牙子手里那一排漂亮的男孩子里一眼看中了他。
然后,他会嫌弃我的每一个答案。
我说“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头一回知道话本上‘眉目含情’四个字并不是那些酸腐文人的杜撰。可他们又没见过你,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话来呢”。
但他拒绝我落在他眼睛上的吻,说我见色起意。
我说“你那时候垂着头,像余白看见我端着装肉汤的碟子时一样,一副又温顺又掩盖不住野性的样子,让人喜欢得紧”。
但他推开我抱着他的手,说我只想要一个既听话又带劲的玩物。
我并不认同他的话,可我真的找不出其他答案了。
某天我们又折腾了半宿,识玉累得洗漱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听着他睡着后那种特有的、让人安心的轻鼾,却总也安不下心来入睡。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他问的那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人牙子手里那一排漂亮的男孩子里一眼看中了他?
第一眼看到他,那确实是惊鸿一瞥。
但再怎么惊鸿一瞥,我也不可能在短短一瞬就预知到他身上的全部好处。
他会在面对敌军围城时,提起那柄他平时拿在手里把玩都嫌重的长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自己愿意与成州城、与瑞侯府共存亡,也会在我领兵回朝后的第二天,午夜梦回时满脸泪痕地抱着我说,他在十月初八、十六和十一月初四,三次梦到我被尸山血海淹没,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时身边都一片冰冷,还好我现在回来了。
我一边笑他怎么记得如此清楚,明明爱我爱得要死家书里却一个字不提,真是狡猾,一边暗自计算着这三个日子,刚好是我被敌军围困九死一生的那三天——我记得,我在脱困后的家书里只轻描淡写地写了一个字,“安”。
他会在余白炸毛时表现得比她还炸毛,也会在她躲在窝里不愿意出来的时候,端着她从池塘里捞了三天也没捞上来的鲤鱼,蹲在窝门口哄她出来吃饭。
他会给我的爱以最热烈的回应,会因为我忙着在刑部审案忘了喝他让人带来的参茶而气得三天不和我说话,会一边不和我说话一边又继续让管家给我送来种种吃食,冷冰冰地表示自己只是在履行贤亲王妃的责任,也会在我刚一求和的时候就叹口气原谅我,逼着我答应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与他相伴到老。
我爱他的勇毅,爱他的脆弱,爱他的真诚炽热,爱他的口是心非。
我欣赏着、崇拜着、爱慕着、渴求着他的一切。
可这些东西都是我在漫长岁月中,在独属于我们的漫长岁月中一点一点发现的。
我自私地想,这些东西只有现在的我——与他无比亲密无比信任的我——才配知道,当年那个只是看了识玉一眼、连他的一个拥抱一句安抚都没得到过的我,又怎么配知道!
那么初见的时候,我究竟爱他什么呢?
不对,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更重要的是,识玉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答案呢?
我愿意说给他听。
我想说给他听。
03
我轻轻摇了摇识玉的肩膀。
他在睡梦中哼了哼,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半搂着我抚着我的背说:“六郎,乖,睡吧,好困。”
他这幅半梦半醒的样子最是可爱,真想立刻画下来珍藏,到老了再拿出来笑话他一番。
但我此时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眼前这个人最不可爱的地方,就是甚少对我吐露真心,让我总是摸不清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除了现在这个时候。
只有在我强着他卸下身体上的所有防备、在榻上哭着说喜欢或不喜欢之后,他才会卸下重重心防,迷迷糊糊地说两句不经雕饰却万分真诚的情话。
不过我现在想听的并不是情话。
“玉卿,醒醒,我有话想问你。”我又揉了揉他的脸颊。
“……你想说的事,如果不比咱们王府马上要破产了更要紧,我明天一定不让你上我的榻。”
我挑起一缕他的长发,在指尖来回绕着,笑道:“内库钥匙和账目都在你手上。就算王府真要破产了,也该由王妃你来告诉我才对啊。”
他总算睁开了眼,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也笑着说:“这话也是……六郎有什么想要的,爷疼你……”
我作势朝刚替他系上的寝衣衣带探去:“你还敢说这话,看来是嫌爷刚才疼你没疼够?”
他彻底醒了,连忙按住我的手讨饶:“王爷饶了识玉这一回吧,识玉再不敢了……”
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惨兮兮地说:“王爷方才要问我什么来着?我这次一定认认真真地答,不敢敷衍王爷。”
我本也没想闹他,于是从善如流地问:“你总问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为什么会对你动心。那你说说,你最想听我回答什么?”
他想了想,忽然收回了搭在我背后的手,对我说:“这几句话,得王爷抱着我,我才能告诉王爷。否则也显得我太不知廉耻了些。”
我伸手把他拥入怀中,很想不知廉耻地直接吻上他的唇,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六郎还真是不解风情,”他说,“情人之间问这种话,无非是想听到对方说两个词。”
他埋首在我的胸口,黑暗中我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仿佛看到了他那双羞怯又狡黠的眼睛。
他一定也听到了我越跳越快的心跳声,伸手摸了摸我的胸口,附在我耳畔低声说:“命中注定,一见钟情。六郎挑一个来哄哄我,可好?”
天呐……
我收回刚才的想法。
我现在又想闹他了。
04
我终究还是没等到老了。
建昭三年的某天,我忍不住把从前画好的那幅《美人春睡图》拿出来给他瞧。
他的反应简直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先是第一板斧——大呼冤枉:“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我睡觉时候老实得很,绝不可能是这幅样子!”
我无情地揭露他:
“你的睡相可是跟‘老实’两个字毫不沾边。你忘了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非要睡在外侧美其名曰方便伺候我起夜,结果自己一睡不起不说,有一回还半夜滚到地上去,肋骨磕在脚踏上弄得一片青紫。管家连夜找大夫来替你看,结果那大夫嘴上没把门的,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成州城里的人都以为是我有那种癖好……”
识玉捂住脸打断我的话,使出了第二板斧——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虽然你说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你敢说你真的没有……没有那种癖好吗?昨天晚上用襻膊把我的手绑起来的人是谁?前天非得……非得让我用‘那个词儿’叫他的人又是谁?”
我拉开他遮住眼睛的手,逼着他用那双带上了点水汽的眼睛看着我,无辜地说:
“天地良心,昨天我打的可是活结儿。你竟然一两个时辰都没弄开,老实说我也意外得很。”
最后他自知理亏,使出了杀手锏——反咬一口:“一定是你在外头私会了别人,把别人的样子硬安到我身上!”
“我在刑部掌事三年,见到的像你这样拒不伏法的人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用另一只手在他的喉结上摸了摸,眼看着他颈间泛起一片颤栗,一句话终结了他的垂死挣扎,“你猜他们最后都怎样了?”
他的身子紧绷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王爷,就当我是折在你手里的第一千零一个囚犯。按《大熙律》应该怎么罚我?”
我放开他,笑道:“不按《大熙律》。按家法。重罚。”
接着,我凑在他耳边念出了他该受的惩罚。
他的脸上涌起了意料之中的红晕。
“晚上我回来前能弄完吗?”我问。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来,僵硬着点了点头。
我憋着笑,往宫中奏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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