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好像有黏性一样,所以他没跑出几步,又回到了起点。
简良之在一边还笑得出口,“帮拿下笔记本,鞋带开了,等会得打架,我先系个鞋带。”
“……”
居宴退回来,朝下去看,简良之穿的是绑带鞋,鞋带确实开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笔记本是纯黑的,居宴接过时,封面泛出很浅的三个字——“简良之”,简良之的名字。
和闻南那本的样式一模一样。
简良之鞋带刚刚系好,楼梯口拐角一团黑影便立马闪下来,闻南过来了。
“居宴先过来。”闻南开口。
两人不过一步之距,简良之松了松脖颈的领带,“公平起见,这我人质。”
高礼帽压得低,闻南的神色看不太清,但周身温度却明显冷下来。
这是居宴不曾见过的闻南,如喜马拉雅之巅极寒的雪,悬于危崖边,仿佛指尖一触,就是漫天雪崩。
命运相连般的,居宴一瞬突然动容得厉害。
“公平起见还有人质?”居宴说。
简良之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这种态度在这种场合下显得很怪,“小朋友你不知道,他这人工作狂,格斗术逆天,纯打架我肯定得输。”
脖颈大动脉被胳膊肘顶着,简良之的臂弯猛然夹紧,居宴闷哼了一声。
“放心,他喜欢你,总不能放你不管。”
但闻南的身形定格在咫尺,并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居宴过来。”他再次说。
居宴的眼睛很轻的眨了眨。
“笔记本给你,居宴过来。”
声音透过帽檐传过来,极冷淡的嗓音。
居宴听见简良之又笑了笑,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又仿佛觉得无趣,“行。”
黑色笔记本呈抛物线扔过来,简良之顺手接了,速度极快,他身影极速退开,继而遽然消失在一楼入口。
逃亡似的。
“笔记本?”
“没关系,再找。”
简良之一走,闻南的身形便几乎立刻放松下来,魔术帽西服褪去,那套绿白校服又回到他身上,他上前一步,紧紧的将居宴往怀里揽。
男生的手有力,居宴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乎被压得有点透不过气。
“闻南?”
他不敢叫太大声,头枕在那人颈侧轻声叫。
闻南的肩膀耸动得厉害,指尖都是颤的,不一会,居宴惊觉他耳廓那处又是一片凉凉的湿意。
真是,这人怎么又哭了?
闹小孩似的。
一只需要人哄的大型猫科动物。
“没事儿,这不好好的。”
身体被箍得发紧,居宴推了推,没推开,他手指动了动,顺着闻南的腰往上,攀上后脑勺,很轻的揉了揉,“没事。”
闻南丝毫没松,反而拥得更紧了紧。
“……”
居宴这回真被勒疼了。
“闻南,先松开。”
闻南这回才终于松开。退后一步,又抱歉的问,“疼不疼?”
居宴揉着肩膀,有意逗他,“疼。”
闻南脸便又涨得通红。
泪痕贴在脸上,他向居宴看过来,刚刚哭过,眼睛泛着红,脸色很白,大病初愈似的,居宴往侧瞥了瞥,又恰瞧见闻南脖颈下方的那点黑色图腾。
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那个小心翼翼的吻。
心里一刹软得不行,几近要融化掉。
语气便也有些讪讪的,“没关系,多抱抱也成,不疼。”
闻南笑起来,探手拉过居宴的手。
居宴放下心来。
死神笔记本里有亡魂的死亡名单,闻南说简良之偷窃那些还没有成形的灵魂,很有可能是和京泽有关。
一九八七年,简良之那时刚巧被分配到渡城任差,渡城那边多山,城市高楼没多少,都聚在离山很远的平坦之地,交通极其不便利。人少,故而死得人也少。
死神的工作往复繁杂,简良之在其他地方都很少闲下来,但在这地方却闲下来,他这人平生好玩,一闲下来就想着找乐子,所以在听闻山里有一个会和死人说话的小姑娘后,简良之没忍住去看了。
山路很堵,这并没有什么,起码对死神而言。小姑娘的眼睛很亮,狡黠、不安分的那种,所以简良之仅瞥了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在骗人。
人类世界中确实存在一些天生感知能力就极强的,他们往往能感受到旁人身上一些微小的波动,比如,预知死亡。但显然,这小姑娘并不属于那号人。
其实这本也应该是个小插曲。
但那天村里死了人,简良之拿笔记本去渡亡魂,却意外被小姑娘拦下。
原因无他,死的那个神婆是唯一算得上小姑娘亲人的人,而也许是对于生存本能的渴望,她仰起脸求一个陌生人带她走。
不过十三岁的小孩,脸是冻红的,起着皮,拉着简良之裤脚蹲下,熟练的从布包里取出铜钱龟甲,捏着嗓子问,“客官要算什么?”
根本没什么好算的,所以简良之只是笑,站着很久都没说话。
“没什么好算的。”
小姑娘停下手,“也没想要的么?”
“想要的已经有了。”
小姑娘的眼睛眨起来,“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总有想要的,比如,小胖墩他爸上回进城带回来的果子,很多很多钱,还有,走出这里。”
简良之便又笑,他觉得幼稚。
“想那么多干什么,远得很。”
“那叔叔你带我走可以么?”
简良之蹲下身来,“叔叔有工作,不能带你走。”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手很小,游蛇似的攀上来,顺着粗衬衫往里钻,简良之惊觉,猛地站起来。
那是独属于小孩的眼睛,水汪闪烁,手却不安分,从肩头撕下一片布,笑起来,谄媚的,幼态的,看着怪异。于是藏在泛白的水红衫子之下,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身体便裸露出来。
刺目得紧。
简良之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或许是那位死去的神婆,或许……
总也说不清楚。
哪没有苦难,漫山遍野都是苦难。
“那我以后出去了,找你。”
简良之没吭声,这承诺他没法接。
小孩说,“给个地址也成,哑巴城里人。”
“火车站。”
“哎,这是不是地名?”
毛坯房错落,泥路,坑坑洼洼的,再往前看,便是巨大的天堑,阻隔了山的那边,与山的这边。
小姑娘嘟囔着,那个穿着干净的城里男人却早已走远了。
简良之这人是闲,但也没有闲到想去管这种事的地步。
只是许多年后,他再次来到渡城火车站,头一回体会到不知是什么滋味这种心情。
是件持刀杀人的案子,与此在附近树林里吊死的,还有个姑娘,二十岁,白绫挂在树上,头钻进去,聊斋里的孤魂一样飘荡起来。
简良之听旁边的人说,是来火车站附近这找人的,有四五年,没钱了就去垃圾桶里捣腾,易拉罐什么的可以卖钱,剩了一半的汉堡可以拿回去继续吃……不认字,扒窃惯犯,其实也干过服务员的活,酒店里的,不是正经活计。
而具体怎么个不正经法,那人小眼睛眯着笑起来,看到尸体,又呸的啐了一口。
警戒线拉着,女人的尸体被放下来,破布一样塞进裹尸袋里。
简良之仍听着有人说,“等个男人等了七八年,前几天听说野男人死了,白绫吊着就也跟着找阎王爷去,又不是贞节烈女,瞧着多半有神经病。”
絮絮叨叨让人觉得烦耳。
简良之于是停着好久都忘记了去收灵魂,只这一刻,他突然清晰的想起数年前那声稚嫩的童声——“那以后出去了,我找你。”
怎么可能没想要的呢?
总会有啊。
仿佛一个诅咒。
闻南回忆说,“其实简良之之前不是这样的,他这人从前就惯随性,死了以后更是,向来讨厌跟人应酬打交道这事。”
“后来怎么样?”
“京泽正常投胎,简良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陪着她。”
居宴想,那一切依正常的轨迹下去,还算是个圆满的结局,简良之为什么又要去汲取别人的灵魂?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切的猜想戛然而止,闻南说是简良之现在大可能是又去了京泽的香火店。
于是他们二人又往香火店赶。
十一点快半。
殡仪路那块偏,这个点,路灯都熄了,太阳能板都甚少能感受到有朝九晚半夜热辐射动物的行踪。
闻南用了缩地术,他们晃到香火店不算晚。
临进门,闻南突然微别了别身,这个姿势,他恰将身后的居宴护住,跟护小鸡崽子似的。
“我抓紧你。”
居宴“嗯?”了一声。
闻南的手已经覆了上来,冰凉,有力,慢慢收紧,顺着指缝钻进来。
“我抓紧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居宴这回“嗯。”了一声。
老式的木门,还是虚掩的,闻南伸手推开。
内里的景象这回却变了。
刚才居宴来时案台上还摆着许多蜡烛,现在却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三四柱,于是室内更暗,连月光也被阻在外边。
“来了。”
两人一步才踏进去,从屋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男人的嗓音,拖着调,显得有些疲惫的样子。
继而“咔哒”一声,很重的开门声,看样子那头简良之已经走出来了。
他身后好像窸窸窣窣的跟着什么东西。
“挺赶的啊。”
简良之走出,手上提着一盏灯,煤油灯样式,燃的却不是煤油,极怪异的一种材质。
火舌跳跃犹如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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