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醒来时还很早,没听见熟悉的淅沥雨声。
想来梦中的雨不曾停歇,梦外的现实却短暂得了一份宁静。
她扭过脸,将呼吸埋在枕头里,直至感到呼吸有些阻塞才转过头来。枕巾上满是洗发水的味道,不再是梦醒的濡湿无奈。
一晚上过去,屋子里有些闷。她拢了拢睡乱的衣服,费了点劲才拉开窗,浓雾之中白茫茫一片。
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她依旧看了很久,久到楼下燃了炉灶,升起炊烟,鼻间满是蒸红薯的甜。
楼下房东阿姨操着一口本地普通话,瞥见她时一脸惊讶:“咦!这么早起,要来吃稀饭红苕不?甜得很!”
林不晚应了一声,等她下楼时,餐厅已经稀稀拉拉坐着人。
厨房摆着好几个蒸笼,红薯绽开的皮透出甜软的肉,还有带皮煮的玉米,大锅里熬着南瓜稀饭,灶边还放着一大盘烙得表皮焦脆的葱花蛋饼。
她捡了半张饼,又和正巧来吃饭的同事刘珍分了个红薯,两人边吃边聊。
林不晚:“这边的事弄得差不多了,后面也没什么需要我的工作。”
对面闻言顿了顿,问道:“你这是要回去杭城那边?”
林不晚:“的确是要先回去一趟,不过要走是因为别的事。”
她和刘珍也是认识好多年,彼此聊天时没那么多忌讳。
说完扒开红薯皮咬了一口,摆手婉拒了房东递过来的水煮蛋。
“我那间房最开始订了一年,不用着急退。你再招个手脚麻利点的帮你跑腿,别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揽,不缺那点工资。”林不晚道。
刘珍听到最后没忍住笑:“那可不,我们林老板财大气粗。知道了知道了,等你走了我就招十几二十个小工,什么都不干躺着拿工资。”
林不晚:“看你,你心里有数就行。”
刘珍:“准备什么时候走?要不找个人开我车送你去机场,省得去坐大巴。”
林不晚咽下最后一口饼,抽出纸擦干净手,回道:“中午就走,不用,我都弄好了。”
临走又嘱咐道:“你自己在这儿注意安全。”
“你也一样,路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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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属实要比山里热些,林不晚一下飞机就脱了外套搭在行李箱上,几乎是刚走出机场学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嗯,挺好的。”
“我掐着点儿给你打电话,就怕你先回去了。你姐夫去接你了,我现在这情况去哪都不方便,就咱仨在家吃个家常便饭,让你姐夫做。”
情绪实在是种难以琢磨的东西,林不晚想。从昨天开始紧绷的神经突然就这么松了下来,连带着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柔软了些。
学姐家离机场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
菜是提前做好的,夫妻俩都是杭城人,口味清淡,桌上还特意给她做了两个辣菜,饭后在场的唯一男士毫不意外被打发去厨房洗碗,开工前还贴心端了两盘切好的水果。
林不晚与学姐挨着坐在沙发上,直到这时她才看清宽大孕妇装下肚子隆起的惊人弧度。
大概是她惊讶的样子太明显,林不晚听见身旁的人轻笑一声随后说:“是不是看着很可怕?”
见她没回答,一副沉默即默认的意思,宋祈念像是突然来了兴趣。
“刚开始我也挺害怕的,实际上哪怕到现在了我都还担心,生孩子那么疼我要是撑不住怎么办。”
宋祈念嘴上说着害怕,此刻却眉眼低垂,眼里满是温柔,抓着林不晚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林不晚下意识想抽回,但不敢用力,被宋祈念轻而易举制止。
她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掌心其实几乎只能感受到宋祈念的体温,里面的小生命对于陌生的触碰并没有什么反应,不像任何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夸张。
但依旧令她下意识放慢了呼吸,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唯一一次触摸猫的脊背。
和毛绒玩具一般柔软蓬松的触感,但温热的皮肉和猫咪呼吸时牵引全身的颤动,无一不在提醒她,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此刻就在她的掌中。
就在她愣神之际,又被身旁的声音唤回思绪。
“不过这个点了我好像也没办法反悔了。生育比起我曾经做过的任何事都要沉重,我对他带来的未知感到担忧。”
“但我同时充满信心和期待,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既然我做了选择就能够去应对由他带来的所有问题,就像以前解决那些外人看来的灭顶之灾一样。”
学姐很少会这样对她说这些心里话,印象中的宋祈念温柔又坚定,永远是团队中最可靠的存在,但同时也很少向别人倾诉。
她想,怀孕真的让学姐变得感性了很多,不过内里的坚韧依旧。
真好。
宋祈念说完一切,抬头正对上林不晚关心且专注的眼神。
对倾诉者投去长久的注视,即便沉默,亦令人心安。她这个学妹啊,似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当初的模样。
她们聊了很久,得知林不晚匆忙回家的目的,宋祈念担忧地拍了拍她的手,几度欲言又止,却说不出什么话去安慰。
最后,林不晚谢绝了夫妇二人的挽留,只带上包装好的礼物盒回了住处。
一整晚,梦中光怪陆离。
回家的路一如儿时漫长,机票比她预料中难抢很多,飞机落地已是后半夜。
懒得找酒店,索性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小憩,醒来时脖子和肩背都僵了,精神却好了太多。
林不晚踩着点坐上最早的一班车,等客车外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周边的景色才变得熟悉了一些,到家门口天才蒙蒙亮。
院子的铁门很旧,布满斑驳的锈迹。还不等她陷入回忆,就发觉门没有锁上,滚轮划过水泥地的声音很刺耳,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明显,也惊动了院中的人。
原来是林易。
他坐在石桌旁,周围全是包好的花束,看清她时面色有些慌张,手里抓着一束花迟迟没有放下。
“不是说了最近不要来店里了吗?”林不晚去年回来,把叔叔一家请出去后将房子的一楼装成花店,或许是占了独一份的缘故,生意虽不算多好,但不亏本。
走近了看清四周包好的花全是康乃馨,才想起了今天已经是十号,而不久前她跟林易叮嘱过在店里弄一个主题活动。
对面的青年还在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看起来很怕她因此生气。
见此情形,她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我没生气,只是你腿脚不方便,我想让你好好在家休息。”
“抱歉,是我忘记了之前跟你提过这个事情。”
随即低头观察起林易的腿,九月暑热未消,故而清晨虽有些凉,眼前的人还是穿了短裤,缠在小腿上的绷带一览无余。
林易察觉到她的视线,忙将腿收了收,藏在凳子后,打着手语示意腿上没有大碍,很快就能康复,看得出人很着急,手都快比出残影了。
眼见青年还要解释,林不晚按住他挥舞的手,扫了一眼四周,轻声道:“还得谢谢你记着,我看这弄得也差不多了。你是想我给你放假,现在就回去休息,还是等着遥遥那边放学了跟着一起回去。”
她话刚完,林易就给她比了个耶。
林不晚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冲着林易点头,补充道:“但接下来店里的事你都不能管,只能在屋里歇着。”说罢不容拒绝地就去搀他的胳膊,“走吧,一会儿太阳起来了,晒得慌。”
小楼一共三层,她搀着人上二楼去。
走了大半年,倒是干净,客厅茶几上还有几本数学练习册,林不晚倒水的功夫随手翻了翻,字迹工整,看得出挺认真。
“给你接了壶水,有什么要帮忙的在窗户那儿叫我一声就行,你腿没好,别偷溜下楼。”
走的时候林易冲她笑得很乖,二十岁还该是上学的年纪,父母离世,又不会说话,早早辍学打工养妹妹。
前年冬天第一次见他还刚成年,不知道哪里知道她在招人,找到她跟前用个按键手机哒哒哒给她打字自荐。
收下他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时候她刚把小叔一家赶出去,走哪儿都风言风语,看他可怜的同时想着正好图个清静。
结果人是个实心的还犟得出奇,年纪小身世可怜,林不晚面对他时不免带了点长辈心态。
楼下百来枝康乃馨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眼看附近居民楼陆续亮起了灯,她连忙到门口把桌子架上,将几桶花提出去,引得过路人纷纷好奇侧目。
她这才想起缺了什么,进屋取了板子和笔,大手一挥洋洋洒洒。
【校服认领,一人一枝】
随手写就,字迹俊秀飘逸,一笔一划都透着洒脱。
这下可算引来些学生,也有赖店铺就在学校边上。但即便如此往来学生也是观望者多,少有人真敢上前来领。
她倒也不着急,只拉了张椅子坐着,有人上前来问了就让挑一支。
眼看巷子里越来越热闹,围在门口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挑花的身影中有个还算熟悉的鬼灵精,刚才来跟她聊了几句,转身就勤勤恳恳招揽生意去了。
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拉住一帮人,看起来应该是关系挺好的同学,七八个一群就挤在她边上。
林不晚听了两耳朵,好像是在相互问把花送谁。
其间有个名字出现频率之高,让林不晚都没忍住投去几分注意。
“今天是教师节呢,梁老师应该会收我们的东西吧?”其中一个女生向伙伴们问道,只是话语中听着很是迟疑。
她的话带来一阵沉默,几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最后还是何明旭率先打破沉寂氛围,灵光一闪出了个主意。
“来来来,想好要送梁老师的把花给我。”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乖乖把手上的花递过去,问:“怎么?你去送梁老师就能收了?”
“当然……不一定,不过可以一道给我,我一次性给老师说清楚,这花不要钱,大家都很喜欢他想给他送花。”话说到一半,突然一拍脑门,从书包里掏半天,挑挑拣拣找出张贺卡。
“这张大!这面写祝福语,另一面就写送花的同学的名字。不光是咱们班,梁老师教的另外两个班领了花想送的都可以把花给我写名字。”
话毕,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之类的话,抬头望天的姿势却出奇一致,没人敢再看一眼何明旭手里的贺卡。
林不晚这位置恰好与何明旭面对面,与那张大贺卡打的第一个照面就被闪了眼。
亮粉色还带细闪,写着“教师节快乐”五个大字,金色的,字体相当稚嫩,大得快要挤出卡片。
怎么说呢?长得很别致,绝非流水线的无趣审美,一看就是心意满满的手工作品。
饶是她也看不来第二眼,默默跟着那帮望天望地的孩子移开视线。
只希望不要太晃到那位梁老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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