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午后怔忪

不知道等了多久,总之头顶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顾铮才结束今天的拍摄。

官婳像等了半个世纪,立即奔向他。

路上站了好多人,导演、摄影师、制片、演员......停下手里的活,诧异地看着一个女子在路上狂奔。

赵梦眼明手快,指挥副导演把工作人员疏散开。

冲到顾铮怀里的这一刻,官婳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

“顾铮,我好想你,你陪陪我好不好,我昨晚梦到你了,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积攒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明明这几天她跟他待在一起,明明才分开不到七个小时。

可她就是希望他能多陪陪她,多陪她一会儿。

哪怕只是坐着,不说话。

虽然平时总是一副随心所欲、想说就说的模样,可对于顾铮,她有许多话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找不到机会表达。

本来没想哭的,可当说出自己心里话的这一刻,泪水从眼眶中奔涌出来。

她很委屈,委屈得像个被夺走奶瓶的孩子,只会用泪水来表达自己的怨愤。

“好了。好了。”顾铮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哄小孩的声音轻轻安慰她。

始终重复着一句好了,我在呢。

官婳在安抚中渐渐找回理性,抬头看他。

顾铮还没来得及换下戏服。

最后一场戏中的紧张情绪让他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垂眸看她,眉头紧锁,眼睛里说不出的怜惜。

“好点了么?”顾铮问。

官婳拉他走到太阳晒不到的遮阳棚下,“顾铮,我没有学上了,怎么办......”

咬着唇,声音里迷失了一只小羔羊。

顾铮很久没见她这样了。

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过来问他哥哥哥哥期末考砸了怎么办。

“没事。”他抓紧她的手,“你可以选择暂时休学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再决定要不要去读,或者直接去申请别的学校。”

看样子是有人打点过了。

官婳瞬间紧张,“奶奶知道这件事了?”

顾铮摇头。

“是姥爷?还是姥姥?难道是舅舅?大伯?”

“都不是,别担心。”

顾铮揉揉她的脑袋。

官婳恍然,“是你,你去找过......?”

“嗯,前两天听说这件事了,托人联系了一下周老师,这件事本来就是学校的疏忽。”

官婳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地,抓住顾铮的领带,垫脚亲他下巴一下,“谢谢哥哥。”

顾铮搂住官婳的腰,没叫她松懈下去。

官婳一惊,心脏咚咚跳,左右看了看,还好工作人员已经撤了。

盯着他,嘴角微微翘。

顾铮只是捏住她的下巴,拿纸巾揩掉她唇上的粉底,“妆都晒化了还亲。吃一嘴粉底。”

“嘁。”官婳有点不满。

顾铮仔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忽然俯身,附到她耳边:

“急什么?”

今晚还要跟他一起住。

官婳的心又被吊起。

昨夜他回去时已经很晚,累得只是冲了个澡,倒头就睡。

今天下午晚上都没戏,应该能好好休息。

红霞爬上脸颊。

顾铮:“最晚下下个月月底,就可以空下来......”

“什么意思?”

官婳打断。

期待扑了个空,心里很不甘。

“不是这周末就能杀青吗?除了拍戏,你还有别的事吗?不能跟我待在一起吗?”

顾铮点头,“今天下午可以陪你。”

官婳差点原地自燃。

深呼吸两次,镇定下来。

一手抓起顾铮的手,一手提裙摆。

撒腿就跑。

顾铮不明所以地跟着她的节奏,“怎么了?”

官婳:“只有一个下午啊!”

角落里,场记又悄咪咪折回来了。

虽然刚才被赵梦威逼利诱劝走,但没拍到主角妆造,导致下场戏没法接,就是她的失职。

举起手机,拍下两个人牵手,在烈日下狂奔的情景。

/

“你看,是槐树吧,至少七十岁了,青城很少有这么老的槐树了。”

“嗯。你确定要爬上去么?可以叫酒店管家上去。”

“我想自己摘。就要自己摘。”

酒店后山。

官婳站在槐树下,两手叉腰,仰头盯着老槐高高的树冠,大有摘不到决不罢休的气势。

“好。”顾铮无奈答应。

酒店服务生抬着梯子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助,被官婳赶走。

顾铮晃了晃斜在树干上的梯子,试它稳不稳固。

官婳弯下腰扎裙角,“你记不记得咱们小区后面的两颗槐树?就在球场旁边。我记得小时候大家都爱去球场凑热闹,有个阿姨打球可厉害了。”

她肩上的包滑下来,顾铮顺手帮她摘下来。

“嗯。她说打了个小鸟球,你问哪只小鸟,飞哪了。”

官婳拉伸胳膊和腿,做准备活动。

“大哥,我那个时候才四岁。谁让你非要去当球童,我只能陪你在那里等啊。奶奶说只看着人家,不说话,很不礼貌,我只能随便说两句。我这么有礼貌的小孩你都要笑话吗?”

顾铮忍俊不禁。

她的包很沉,里面一个相机包贡献了绝大部分重量。

“今天出来拍东西了?”

“啊?”官婳说:“嗯。”

“导演系的期中大作业,叶文在修法律,忙不过来。”

“‘不务正业’这方面,你跟你朋友确实很合适。”

“去你的吧。这叫艺多不压身。”

官婳挪到顾铮身边,抬起手,向一边摆臀撞他。

差点把他手里的包撞掉。

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接,幸亏没摔地上。

捂着心口顺气的时候,才看见顾铮脸上的促狭。

“顾铮!”

他是故意演她!

“错了错了。”

顾铮举手投降,官婳没憋住笑。

他被她的笑声感染,也忍不住笑。

年轻人的笑声从槐树下扬出去,爽朗干净。

官婳笑够了,抓住梯子倒数第四节横杆,跃跃欲试。

顾铮在一边扶住梯子,“慢点。”

“我知道。”官婳只管往上爬。

“我今天的片子就是在这棵树下拍的。大主题是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我只拍了一对青年情侣的故事。嗯......是很平凡但震撼人心的爱情哦,等我剪出来发给你,你一定要看。”

“他们就是让你眼睛肿成核桃的‘罪魁祸首’?”

“我眼睛肿了吗?”官婳紧张,松开一只手摸兜,打算找手机照一下。

顾铮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乱动,展开胳膊护在她身下,

“没肿没肿,我逗你的,不用着急找手机,下来我帮你拍。”

“哦,那我先摘花。”

一般的槐树能长到三层楼那么高,眼前这棵矮些,最矮的枝杈大概只有三米高,否则顾铮不会答应让她爬。

官婳只用了一分钟,摸到最矮的杈。

“枝子上刺多,你怎么把手套摘了?”顾铮心揪着看她整个人扑到侧边的枝上。

“影响我爬梯子......没事,我心里有数。”官婳小心摘着手边的几串花,随手丢下来。

一阵香风从顾铮鼻尖飘过。

槐花香得像把粉芯洒出来了,甜腻腻扑鼻。

向后躲了躲,抬头看官婳。

红裙子在膝盖上打了个结,长裙变成半身裙,袜子只到脚踝,半截腿露在外面。

枝叶和花串的光影印在这双肌肤紧实的腿上,像造物主为其纹的标识,独一无二。

白色铃铛花从手边一串一串落下。

她低头看了眼顾铮,唇边浮现一枚笑花。

可能因为逆着光,她的轮廓泛着莹亮的白金日光。

白色的轮廓,红色的唇角,栗色的瞳孔。

顾铮在这个瞬间失了神。

官婳看了眼偏西的太阳。

拍拍手上的树皮,上半身退到梯子上,准备下去。

“你记不记得......”

她闲说着话,往下退。

发现顾铮出神,叫了他几声,顾铮才回神。

“我记得什么?”

“你会爬树,摘了好多槐花,刚开始你还不想分给我,然后有一回我把槐花带回家,又把姥姥做的槐花煎糕带给你,从那之后你每年都会给我摘花,直到那年你离开......”

官婳回忆过往,顺便分了点心思看脚下的横杆。

没注意到顾铮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

“带回去求姥姥再做一次槐花煎糕好不好?”

“好啊好啊,但是你有空回去吃吗?明天怎么样?”

“我吃不到,你替我吃了吧,你吃到就等于我吃到了。”

官婳爬到最后几节,顾铮直接伸手将她抱下来。

搂着他的脖子,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喜色。

“我跟你是一体的吗,还我吃到就等于你吃到。”她故作嫌弃。

实际上心里打鼓,想听顾铮再讲几句这样的话。

她很受用他这样不分你我的想法。

顾铮托着她的腿,慢慢将她放下,“难道不是一家的么。”

他真的将她跟他划为一家耶!

官婳愈发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种沉默着的魅力,甚至恍惚间听见他说爱她。

眼里泛出光彩,熠熠星辉。

“下个月我的生日,奶奶跟顾阿姨约好了,把订婚宴一起办了,你没忘记这件事对不对?”

顾铮勾唇,眼角唇角都是脉脉的。

官婳却在片刻的沉默中感到心慌。

离开他的怀抱,转过身伸了个懒腰,“好累啊,肯定是因为太久没爬过树了。”

“不要担心,婳婳。”顾铮从身后搂住她,将下巴抵在她耳边,“你四岁就遇到我,我在十岁的时候认识你。认识这么久,不论发生什么......”

“不要说。”官婳慌忙回过神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眼里满是哀求。

顾铮对她莫名的举动有点惊讶。

愣了一秒,点头答应。

即便在最微小的最开心的细节里,她也没办法完全正视他的所有态度。

她害怕,尽管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但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瞬,失去面对生活的勇气。

“顾铮。你要接我的电话,好不好?不管是什么时候打给你的。”

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裹挟着她。

仿佛一直在下楼梯,没有扶手,不知道哪一步会踏空。

官婳感觉自己有点累。

浑身都难以名状的,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的语气太过沉重。

顾铮这次没有推辞,而是轻轻答应,“好。”

官婳松了口气,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四十了。

希望太阳永远不用落山,下午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握住搂在自己腰上的手。

“今天我见的那对情侣也是发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女孩把男孩的玩具抢了,男孩说自己那时候特害怕她。”

“你小时候是抢玩具的那个吧。”

“才不是,我只是想分享你的玩具。”

“但你对国际象棋根本没有兴趣。”

“可我对你有兴趣啊。”

官婳拉顾铮坐到地上。

脱下外套铺地上,躺上去,枕着他的腿。

侧身躺着,小腿微曲。

抬手遮刺眼的阳光。

“你还真是坦诚。”

“对啊,我要是跟自己谈恋爱,烦恼肯定比现在少一万倍。”

顾铮知道她在点他,垂眸笑了下,没有反驳。

官婳随手摸到地上几串槐花,捡过来,一粒花苞一粒花苞揪下来。

开了的,没开的,全散落她衣服上。

顾铮挑眉,“不是说要做煎糕?都扯坏了。”

官婳知道他在逗她,于是回说:“没事,再摘。”

“行。”顾铮说。

行,好,可以。

大部分时候,顾铮对官婳任何无理要求的回应都是这三句话。

他一定是爱她的,她想,否则怎么会这么温柔地宠着她。

顾铮抬手替她挡太阳。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骨节分明,肌肤薄透,拇指和手腕的交界地带,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的指甲也很好看,甲床养得长,边缘修剪整齐圆润,很像女孩的指甲。

“姥姥也夸过你手好看呢,还说你手指长,能长大高个儿。果然。”

“嗯,姥姥的规矩就是规矩。”

“嘿嘿,她可太好了。”

“她是月亮上的蝴蝶。”

“月亮上的蝴蝶?那我是月亮上的什么?”

“你是月亮上的蜜蜂。”

“嘁,又吵又带刺是吧......还以为你会说玫瑰呢......因为这两个都是带刺的?好吧......姥姥还给你缝过一个槐花的小香包你记不记得?”

顾铮正打算解释什么,听官婳问到香包,立刻被带入回忆。

官婳:“那东西其实是我缝的你知不知道?”

顾铮:......

官婳:

“哈哈哈,被骗了吧。当时是怎么着来着......哦,对了,是我们吵架,你生气了,好几天不理我,然后我抱着槐花煎糕去找你你都不给我开门,哼。然后我就去找姥姥帮忙,正好姥姥给我的娃娃做旗袍的布,剩下好多布头,她就给我做了一个槐花香包,嘱咐我拿给你好好道歉......

“不是,你都十四了耶,我才八岁,凭什么我要哄你啊。我越想越生气,就把姥姥做的香包藏起来,自己随便找了两块布,给你缝了一个,你没发现那上面好多线头,针脚歪歪扭扭的么?

“哎,你什么都不懂,每次看你当宝一样藏着那个布包,我都得使劲掐自己,才能憋住笑......不过你也不亏,那也是我第一次动手缝东西哦......话说槐花干掉之后也好香啊,你不觉得像桂圆吗?那种干燥的香甜......”

官婳喋喋不休地讲童年记忆,生怕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顾铮与她一起陷入旷远的回忆之中。

唇角不知不觉带了笑。

“你肯定很爱刺槐这种树,对吧。”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的睫毛很长,不算卷翘,有时候遮住下目线,有种列维坦风景画式的忧郁深情。

“嗯。这是第一种让我产生嗅觉记忆的东西。”

“嗯......你等一等,”官婳看了眼手机,“说不定过两天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

“不知道,等着吧。所以......你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么?”

官婳骨碌滚一圈,换了个趴地上的姿势。

用胳膊支着脑袋,乖巧抬头看着她。

满地细碎的白花和青草叶卷在灯芯绒的红裙上。

顾铮学她的语气,“不知道,等着吧。”

官婳随手抓了一把花撒他身上,然后被顾铮顺势抓住手腕不让动弹。

她撒娇求饶,说了好多好话,才被放过。

她感觉自己这天下午说了一万句话。

恨不得把穿尿裤时期的事都抖落出来。

一件又一件事讲着,讲着。

回过神来,顾铮已经离开,梯子也被酒店管家收走。

官婳一个人倚在树下,盯着树上如细浪般翻腾的槐花。

黄昏煎熟了槐花的香气,好像空气中浅黄色的都是花粉。

像小时候午睡,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傍晚。

时间从指间划过,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点点怔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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