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深第一医院。
苏锦坐在赵起的床边,双眼无神,看着插在他身上林林总总的管子,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这个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现在沉睡的苍老男人。
荒银无度的生活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像一副被抽去血肉的皮囊,面色无光,身上松弛的皮随意地耷拉着,既组合不出来情绪,也组合不出来生机。
丧女之痛让坐在病床边这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颓然倒退了几十年的光阴,她现在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人了——一位妈妈,一个年近花甲的女人。
她好像从未细致地去感受或者实践怎样去做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第一任丈夫死时,她正在筹划着如何进入赵家的门。
赵宣然完全不近她身,死时更是每天生活在对前妻的向往中,她甚至都不被允许探视。真说不上有情分。而赵起……
雄心勃勃的赵起是她本来打算的最后一程,可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膨胀的男人,对金钱、权力、美色,他有永无止息的追求。
他满足了她,同时也毫不留情地用同样的欲求满足他自己。
苏美晴于她而言是底线,她万万没想到她能主动去找这个赵起。
她很困惑,苏美晴曾经为她排解过寂寞,曾经是她威胁赵宣然的砝码,也曾经是她牌桌上、逛街时和同行人吹捧的她的骄傲——她唯独不知道所谓的“孩子”应该在她的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像现在这样吗?当她躺在太平间的时候,而自己苟延残喘,她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有感情,只是这种“抓不住”才是那个叫“亲情”的东西吗?
她醒了以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要死要活。她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她担心小花是不是很冷?她是不是就在这样雪白的地方,没有父母亲人,没有路,也没有蓝天白云,黑土草地——就是这样惨白惨白的一个所在。
她抽空了自己去哭,她终究明白了小花为什么离开,跟她在一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是太想尝尝“白”的味道了吧?
她沉默着去照顾赵起,赵起醒来过几次,几乎没有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会问他“喝水吗”“吃饭吗”“翻身吗”?像一对携手走过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一样。
赵起在到底追究不追究赵奕星和魏清源中纠结着,他的情绪调动不起来,发脾气也是需要资本的——愤怒也需要肌肉的力气。
可是他常常迷迷糊糊。
病房里常常车水马龙,来看他的人真像“走马灯”一样。
唯独苏锦,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她唯一的女儿上了他的床,她唯一的女儿现在已是一把灰尘了吧?
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他看着苏锦怔怔地看着窗外,心中沉沉地叹息:就这样吧,孩子们,什么错都没有,错都在我们,都在我们啊……
小小的敲门声,让苏锦缓慢地抬头,又疲累地低头:来探望者,无非要参透奕磊最后的动向,真是一点点让人安静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啊。
她有点儿生气,没听见一样。
赵起转了转头,悠悠地醒了。
小小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他用余光扫着她,并不敢提“请进”这一茬。
又吞咽了一下口水,闭上眼,决定装睡。
门慢慢地起开一个缝儿,一道颀长挺直的身影站在门口。
苏锦一看过去,瞬间眼泪糊上了眼睛,小碎步紧紧地跑去拉门。
“奕星,进来!”
她开门的手搭在门上,又看到了奕星身边的徐南竹,她眼睛红红的,嘴唇也红润红润的。
她熟悉这被泪水浸润透的面容,哪个女人不熟悉呢?
她简直想扑到他们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只是用手一边接着掉下来的泪,一边让他们进门。
赵起眯缝着的眼睛,那句“奕星,进来”让他埋在被子里的手微微地颤颤了,想攥拳,却丝毫使不上力。
他没有睁开眼睛,他是一个重病的病人。
这是个套房,苏锦看了看装模作样的赵起,把他们引到了另一个屋子,关上门。
赵起心里不满,等了几分钟按响了床头的铃。
苏锦比护士早出来一步。
她只在门口冷冷地看了一眼他。
他嘴唇喏喏:“我……我想喝水。”
她继续冷冷地看着他。
护士推门而入:“怎么了?什么事?”
说着走到床前,俯身看他。
“我觉得这边的管子好像松了。”
赵起陪着小心说。
护士检查了一下:“没事儿,都挺好的。多休息,一会儿要打针了。”
往外走,边向苏锦微微点点头。
苏锦一直冷冷地看着赵起。赵起非常尴尬,只好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苏锦又打开套间的门,这次没有关死,里面传来并不清晰的谈话声,赵起简直想拿起一块板砖把自己拍晕,这感觉太TM不爽了。
“奕星,你还好吧?小花最后打电话给你,说什么了吗?”
奕星一脸疑惑地抬眼看她。
“我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不……不可能,他们说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你,你……是不是记错了?”
奕星拿出手机,给她翻到苏美晴出事那几天的通话记录:真的没有。
苏锦本来升腾在心里的一丝希望也在看望奕星电话那一刻后猛然地烟消云散了。
她苦笑了一下,紧接着眼泪滚了出来:“我对不起她。”
奕星和南竹也同样凛然:他们也曾在这样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锦姨……”却没有太多别的话了。
苏锦慢慢收起眼泪,看向了在一边默默垂泪的南竹:“你是为了她,才不回奕磊的?”
问的却是奕星。
奕星眼中含星,面容坦然,不置可否。
“她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她再次哽咽,可是南竹被一击,惊愕地看向奕星。
奕星仍然面容坦然,并没有回她话的意思。
“赵起……会毁了你父亲一手创办的基业。他……趁他现在跟半个死人差不多,奕星,你回来吧,把本来属于你的一切拿回去吧。”
苏锦的语气很急切。
奕星面上稍稍凛厉,看着苏锦——他才知道她打电话让他们来的目的。
她要为自己扳回面前的这一局了。
奕星站起身,南竹随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本来想安慰面前这位勉强称得上“长辈”的人,可是现在:
“我不想对不起小花。”
是的,如果他现在真的回来接手奕磊,那之前为了小花而存在心里的懊悔,岂不都成了别有用心和假情假意?
这种事,只有苏锦之流能做得出来。
他不再说话,大步就往外走,南竹跟在后面,还不忘回头向苏锦微微一躬:“请您节哀。”
路过外间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病床上的赵起一眼。
虽然此时的赵起正努力睁着眼睛,竖着耳朵想要探知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谈话声。
无奈那声音如此轻柔和谐,这免不了让他更多猜测。
苏锦怔然,她想不明白奕星为什么说他现在回来就是“对不起小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儿曾为之“敌人”的女孩儿会向她那样问候。
那问候是真诚和充满温情的,就像一个真正的“亲人”。
她跌在沙发里面,再次愣住,不知道进入了哪个空间,黑色的,还是白色的?
南竹一路小跑跟着迈着大步,只想快点儿离开这儿的奕星。
小花给他打过电话?
他放弃奕磊是为了我?
她是走了,可她也在我们心里留下了解不开的芥蒂。
坐到车里,还未从刚才的林林总总中走出来,一个陌生电话进到了南竹的手机里。
“徐南竹吧?”
南竹擎着电话,疑惑地看奕星。奕星也看着她,一脸探问,甚至有点儿不耐,因为她接了陌生号码。
“是。”
“我在……《深都时报》楼下,你的邮件……给你放到前台?”
“我的邮件?”南竹蹙眉。
“是不是放前台?”快递小哥有点儿问烦了。
“行。”似乎被逼出来的一句行,后又加了句,“帮我转报社周天编辑吧。”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报社不近。
奕星望着窗外,没有给她任何信息。她拨通了周天的电话:“师傅,麻烦您帮我收个快件。”
周天自然一口应承。
“我大约一个小时内到报社。”
她再次看了一眼奕星,他仍然无动于衷。
挂了电话:“小七,麻烦你先去报社一趟。”
她每一次跟小七小八说话,都是要用“麻烦”或者“请”的。
小七不回,启动车子,往报社走。
一路无言。
虽然她很想问,刚刚苏锦说的“为了我”是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避开苏美晴才离开奕磊,甚至广深去南城发展的?
又因为别墅是我答应做你女朋友的所在,又因为在那里,你我相识,相爱?
我以为在南城的那个寒假,绝望得与你今生擦肩而过,没想到你是为了我……
我该感谢天地,感谢你的父母,感谢我们一切的相遇是吗?
一切都太好了,赵奕星,你都没有跟我红过脸,为什么我觉得这幸福如此虚渺,怕要转瞬即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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