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绥站在风里,满身狼狈,冷白色的皮肤在夜幕的衬托下,泯灭了其他颜色,像身处一出老电影中。一束孤零零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朦胧、冷淡,犹如他的点漆似的眼睛,没有一丝烟火气。
人模狗样。
林山雪躺回沙滩上,蜷缩身子,抱住手臂,拒绝与江绥沟通。
海风把浪花吹上岸,泛起一层白沫,又沉默着退场。林山雪搓了搓手臂,后背像要被灼穿,江绥的视线犹如夏夜里久叫不息的蝉鸣,令人难以忽视。
真烦!
她再一次从沙滩上坐起,伸出手,冷眼看着江绥:“扶我起来。”
江绥没有理她,弯腰捡起外套,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放在林山雪手中,“擦擦。”
手帕通体乌黑,只在右下角用银白色的细线绣着一个英文品牌名。林山雪看着手中精致的高档货,怔愣一瞬,这年头还有人会随身携带手帕?
华而不实的高档货大约是承受不了这种粗粝的磨难的,林山雪才把脸上的沙子擦干净,手帕就已勾丝,她看见,却没有手软,反而变本加厉地揉搓。
她讨厌有钱人,就像这条手帕,非要用华丽的外表包裹自己,高高在上的俯视众人,嘴上还要冠冕堂皇的说着我们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不喜欢穷人,仅因为今天的葱比昨天贵了两毛就能在菜市场和人吵起来,或是因为买东西的时候老板多找了五块钱就能高兴一整天,愤怒和开心都卑琐,可悲,可恨。中间层的人则更令人生厌,往上,打肿脸朝有钱人靠近,往下,趾高气扬比之有钱人更盛。
硬要说,林山雪不喜欢人,所有人都死了才好。
忽的,一件西装外套从天而降,打住林山雪发散的思维,衣服落在肩上,鼻腔里顿时萦绕着一阵幽香,清冷,存在感不强,像朝露,像月光,一如江绥给人的感觉。
“为什么寻死?”江绥朝她伸出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友多迫切,听不出来有多愤怒,像完成任务。
该死的人文关怀。
他不关心她为什么往海里走,不关心她的心情如何,不关心她的经历,只是因为所受的教育要求他要见义勇为,所以他下海救她,所以他要带她走,所以他即使嫌弃别人的眼泪,也不得不忍住不适。
林山雪没有寻死,但她连反驳都懒得反驳。她想起父母意外死后的那个周末,所有亲戚围着她,小心翼翼地开解她,仿佛她要星星他们都能帮她摘下来,然后煞有介事地避开她交谈,一脸哀婉:“多可怜的孩子,还没成年就没了父母。”
后来真要他们接手这个无父无母的拖油瓶时,所有亲戚互相推诿,最后不见踪影。
即使有一瞬间的真心,也是虚假,也是伪善,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出漠不关心的姿态,但他们绝不会如此,因为世俗要求他们善良,也因为如此,将来他们用道德指责别人的时候,才能理直气壮。
没擦干净的手在干燥的外套上摩梭几下,抬眼瞟他,“家庭不幸、穷困潦倒、遭人背叛……”远处相互依偎在海边漫步的小情侣走入她的视野,勾起嘴角笑了笑,“还有男友出轨,你想听哪一种?”
她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毫无生气的眸子里倒映着远处的灯火,灯火没有在她眼中燃烧,反而如馊掉的饭菜,灰黑色的霉菌肆意生长。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你放弃生命的理由。
江绥的声音寒凉彻骨,似海浪轰鸣,涌进林山雪的耳廓,掷地有声。林山雪看着他阴沉的脸,心中只觉得好笑。
因何而愤怒?
初次见面,江绥对她的厌恶是**的,是不加掩饰的,现在又这样,好像林山雪的性命对他多重要似的。
又何必如此?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江绥那张可以和顶级明星媲美的脸也在她眼中逐渐扭曲,愠怒的表情更是虚伪得令她想吐。
既然假装善良能帮助他满足心底的某种需要,林山雪不介意帮帮他。
“可是,”林山雪故意从成千上百个理由中选了一个最烂俗的恶心江绥,“他离开了我,我一个人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嘴角仍挂着笑,她刻薄惯了,笑意自带三分嘲讽,配上她说的话也不突兀,像在平静中透着玉石俱焚的绝望。
一瞬间,林山雪想到了江绥可能会有的三种反应:一种是最常见的“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可未免也太不走心了;第二种是“你只有好好活下去,活得精彩,才能让渣男后悔”,但这不符合江绥装出来的人设;第三种,也是林山雪觉得江绥最有可能选择一种,温柔的安慰,宽厚的怀抱,像他那天在医院里对小姑娘做的那样。
长着他那张脸,这件事做起来极为简单,只消随便安慰失魂落魄的姑娘两句,抚慰她刚受过的情伤,然后在趁机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大约没有姑娘能拒绝……
然而,正如那天在医院江绥没按照她的剧本演一样,今晚的江绥也没有遂了她的愿。夜空下的江绥笑得云淡风轻,林山雪很容易在他的眼中窥见讽刺与嫌恶。
“那你的人生还真是浅薄。”
林山雪踏入社会这么多年,惯会用示弱去为自己谋得好处。人都喜欢高高在上,被捧着的感觉,即使他们并没有察觉。只要林山雪稍稍露怯,不管是学历上、工作上、家庭上,对方都会投来“你真可怜”的眼神,并在其他方面给予林山雪一些好处,也算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种善意,只不过林山雪不把这种善意放在心上,还心安理得利用这种善意。
她用自己悲惨的身世或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学历满足了对方的虚荣心,那么在暗中收些利息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遇见江绥以前,这一招几乎无往不利。
人生浅薄,林山雪第一次在示弱之后收到尖利的评价。她听过很多难听的话,大多时候左耳听右耳出,从不放在心上,一句浅薄比起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算不得什么,当没听见就好了……
垂下眼眸,半响,她攥着外套的手突然用力,无辜的外套被扔在江绥脚下。
“还你,你走。”
外套上沾了林山雪身上的水,扔在沙滩上立刻沾满了沙子,江绥眉头微皱,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捡起来,再次向她伸出手,“走吧。”
林山雪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中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突然笑了,又在地上蹭了一把沙子,把手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江绥冷冷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没必要知道。
“我不会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走。”
“江绥。”
林山雪低声重复着他的名字,撑着他的手站起来。
蓝港属于郊区,这个月又不是旅游旺季,寂寂星光下,远处尽是稀疏灯火与层层叠叠的树影。江绥穿着白色衬衫,林山雪跟在他身后,看见衣摆在空中浮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色蝴蝶。
可那白色蝴蝶被海水打湿,被黄沙沾染,因而又是破碎的,是肮脏的。
像江绥这个人,像世间所有的人,既美好又恶劣,既肮脏又纯洁。
但林山雪并不喜欢去发现美好,因此她只觉得人世讨厌,满目疮痍。
他们一路沉默,江绥回头看她一眼,什么都不说,转回头去。
走一段,又回头,又继续走。
林山雪明白了,这是怕她跑。她可以加快步伐,走至他身边,他也可以停下脚步,等她上前。
但他们都没有。
一前一后,似夕阳残照,似飞机划线,拖拖拉拉,久久不散。
别扭而拧巴,谁也不肯像谁低头。
走至一幢白色前,江绥停下,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按下去,回头看着林山雪:“里面有人,你……”
林山雪直直看着他,眼神沉静,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江绥皱了皱眉,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不想让林山雪多想,虽然他的确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门一打开,先传出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嘶吼,没错,是嘶吼,林山雪不会唱歌,但她觉得若是有人把歌唱成那样,和嘶吼也差不多了。
拿着麦深情演唱的男子,情至深处一个潇洒转身,看见了门口的两个人,高音顿时劈叉,萎了。
客厅内的所有人都看过来。
他们早早吃完了饭,来的人中大多是江绥学生时代的好友,即使主人不在,也并不影响他们玩乐。
五光十色的彩灯下,时间好像被按了暂停键,错愕的不仅是客厅内的众人,还有林山雪。
她理解的“有人”范围限制在两个人以内,没想一打开门会与几十张陌生面孔面面相觑。
带她这个穿着简陋、狼狈的落汤鸡回家,出现在友人面前,林山雪理解江绥会感到丢脸,但没想到,江绥不是怕他自己丢脸,而是怕她承受不住。
“外面下雨了还是你们掉海里去了?”与江绥关系最好的程鹏率先打破沉默。
为了氛围,客厅内只开了彩灯,昏暗的光线下仅能看个大概,看不出二人又多狼狈,其他人也纷纷调侃道:
“突然说要出去是去接女朋友的啊?”
“好你个江绥,刚才还驴我们,说什么没时间谈恋爱,这tm是没时间谈恋爱的样子?”
“啧啧,你这个人……”
“打上学那会儿起,我就觉得这小子腹黑,还虚晃一枪。”
“赶紧上楼去换一件衣服吧,等会儿感冒了。”
……
或暧昧、或愤怒、或调笑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江绥眉头紧蹙,离得近,林山雪看见他漆黑的眼眸似乎对众人的误会感到烦躁,张了张口,却又顾忌什么,只说:“我先带她上去。”
他把林山雪带到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间整洁,弥漫着不知道是空气清新剂还是洗衣液的味道,干爽而清澈。
林山雪许久没闻见过这样的味道,她的房间很少能晒到太阳,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偶尔还夹杂着食物**的气息,像生活在阴暗潮湿的阴沟里。
江绥让她坐,然后出去了。
林山雪没有动,看着落地窗外黑夜里静谧深蓝的海,听潮水撞击礁石,四分五裂,再重组,再破碎。
又想起父母出事前,她的房间也是这样窗明几净,晨起有鸟鸣,傍晚有余晖。
妈妈总是嫌她不够干净,房间里乱糟糟的,但林山雪理直气壮:“这叫乱中有序,你每次帮我收拾之后,我都找不到我要的东西!”
妈妈被气得牙牙痒,放狠话说再也不帮她收拾了。林山雪气定神闲,从来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妈妈总是心软的,她永远会帮林山雪收拾房间。
只要她还在。
接着江绥进来了,手里拿着叠放整齐的睡衣,放在床上。
“没穿过几次,干净的,洗完澡好好睡一觉。”就要出去。
“江绥,”两个陌生的字眼叫出来略显生疏,林山雪在心里又叫了一遍,“你刚才是嫌麻烦不想解释,还是担心——”
“嫌麻烦。”
关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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