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陵睁开眼睛，失而复得的光明让他有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沈云珂。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

很久之前，在他的眼睛还没有被“毒瞎”的时候，他就见过她了。还是那时，她没有看见自己罢了。

沈云珂是天之骄女。自幼学医，天赋异禀；出身将门，武功了得。十三岁就能解“忘魂”之毒；十六岁就能打赢谢小将军。便是连国师那样骄傲的人，见到沈云珂，也会遗憾地摇头，感叹一句：“可惜是位女子……”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世人就自然而然以为她最后会放弃自己一身本事，择一良人而嫁，收起自己的锋芒，相夫教子。就像大洛朝大多数女子一般。

其实，若说奇女子，沈云珂不是第一个。大洛朝开国以来，出过许多奇女子，有深谙谋略的女官，有驰骋沙场的女将军，有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女医者……只是，她们中的大多数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在深宅大院里，渐渐遗忘自己原本有的一身本事。有些人是因为真心相爱心甘情愿，可有些人却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些奇女子中，只有少数人，用尽一生守自己的初心。

所以，大洛朝的百姓大都认为沈云珂纵然年少有才，也逃不过丢弃一身本事的命运。

成为寻常女子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从天之骄女到碌碌平庸，总还是有人惋惜的。

可是沈云珂却走了一条令众人咋舌之路——一条众人眼中“离经叛道”的路。

沈云珂最好美男子这件事在京城是人尽皆知。平日里常常同一群长相俊美的文人墨客一道，游山玩水，赋诗作画。

坊间议论纷纷，都料定了她以后定然是个为情所困的多情种。

可偏偏沈云珂的行为又出乎他们的意料。

沈云珂虽然好美色，却从未听闻她为情所困。她身边的美男子换了一波又一波，可从未见她非谁不可，也未见她真正对谁上过心。

这样一个看似多情之人其实最是凉薄。

沧陵第一次见到沈云珂，是在她十六岁那年。

比武场外人声鼎沸，他站在人海里，看着她意气风发，笑若桃花。

他留在原地，看着她凭一己之力打赢了赫赫有名的谢小将军。

人群里，有人议论说是谢小将军故意放水。那人的声音很重，沈云珂应该听到了。但她只是笑着对谢将军说：“多谢谢小将军手下留情。”

可沧陵看的清清楚楚，沈云珂反应快，下手狠，是凭本事赢了谢小将军的。

他惊叹沈云珂身手了得的同时，也自惭形秽。

那年他十八岁。他知道了一个残酷的真相，背上了仇恨。他以为自己终于能独当一面，可他所作所为，却总觉得自己失望。他厌倦了练武，厌倦了策论兵法。他想要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却处处碰壁。

那时的他，应该不会想象到几年后的自己竟会蓄意接近沈云珂。

“谢谢你，沈姑娘。谢谢你，让我能再一次感受这世间美景，能再一次观赏春花秋月。”

沈云珂听着沧陵的道谢，眉头却难以舒展——她在酝酿离别的话。

她在云城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不能再久留了。

她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说出那句“一见钟情”的鬼话了，现在该如何找借口脱身呢？

虽然沈云珂看似喜欢过许多人，但她知道那些人与她就是交易，她喜欢看他们的美貌，给他们作画，他们也会得到大笔钱财作为报酬。所以她转身离开时也没有什么愧疚。

但是，对于沧陵，好像的确是她的不是。

那句“喜欢”轻而易举就说出了口，转身离开时却也从没想过要停留。

沈云珂觉得自己就像戏文里“薄情郎”。

但是，沧陵也隐瞒了许多，不是吗？

她知道的，他三番几次派人跟踪她。

就当扯平了吧。

她告诉自己，她这么做没什么的。他又不曾回应过她，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约定或誓言。

“沧陵，我要离开云城了。”

沧陵听到这句话，本来因为眼伤治愈咧起的笑收敛了。原来，她真的只是一时兴起。他和那些曾经待在她身边的人没有什两样。是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是，沈云珂，你对那些人，也是那么好的吗？

他本是怀着利用之心接近，可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把她的那句喜欢当回事。他差点就要相信，沈云珂真的是非他不可了。

算了，他接近她也算是别有意图的。那就当是，互不亏欠吧。

“好。那边祝沈姑娘，一路平安。”

这场梦彻底结束了，他们都醒了。

沈云珂不得不承认，在云城的这些时日，她过得挺开心的。不过，既然梦醒了，她也不会再留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和沧陵告别后，沈云珂去客栈找周言澈。

周言澈三年前离开京城，开始云游四海。这三年，他与芷汀一面都没见过。

沈云珂常常去找芷汀玩儿。她知道，芷汀很想他。

芷汀姐姐什么都好，只是把自己藏的太深了。她明明那么痛苦，却也装作若无其事，不想让身边人担心。

京城中的女子都羡慕芷汀，都觉得是她命好才拥有如今的一切。但沈云珂知道，她过得并不那么开心。

“周言澈，既然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那就亲自去看一看吧。”

因为……芷汀她也很想你。沈云珂没有说出这句话。

周言澈只是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她？就不去给她添堵了。”

沈云珂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有些事，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沈云珂要回京城了，回到那座既封存了她最美好回忆又带给她无限痛苦的城。那座城里，还有一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人。

沈云珂喜欢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或是有姣好的面容，或是有不俗的才气，或是有有趣的性子……

但真正称的上爱的，除了她的亲人，就只有一个人。

沈云珂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以为他死了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天崩地裂。她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可是那一刻，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如洪水一般。她木讷地愣在原地，一动都不想动，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出于本能的呼吸，都好累好累……要是这一切是一场梦就好了。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肝肠寸断的痛苦笼罩了她数月。

平日里沈府千金最是爱热闹，那些热闹的场合总少不了她。可那三个月，没有人在那些地方见到过她。

即便她自欺欺人、自我麻痹，可她还是没能放下那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她还是没能释怀。思念卷土重来时，她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任凭回忆如潮水般涌向她。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即便撒的是糖，也是更痛的。

可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两年后，她与他再度重逢。那时，她信任、依赖的哥哥已经是坐在高堂之上的王侯。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身份。可她知道，那就是他。

他还活着本是值得高兴的。可是被欺骗的恨意早已吞噬了她。他的“死而复生”，就像是拿一把刀，剜开她的每一寸肌肤，刺痛感与恨意交织。

车马劳顿，沈云珂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

马车的车轮向前转，扬起的尘土落在了身后，连同那份独属于云城的记忆也一点点无声地消失在身后。

沈云珂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芷汀。她这一别数日，可想念芷汀啦。

到了王府门口，她却犹豫了。

周言澈在云城的消息芷汀也知道。芷汀虽然看起来已经放下了往事，但是暗地里还是悄悄关注着他的动静。

沈云珂知道，她的芷汀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擅长隐忍了，叫人怪心疼的。三年前发生那样一件事，所有人眼里她都坚强地走出来了。但是，云珂知道，那场大雨困了芷汀很久很久。

芷汀姐姐很想念周言澈吧。

沈云珂在王府外徘徊时，恰好遇上刚回府的芷汀。

“云云！”

宋芷汀身边的丫鬟芜儿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王妃的性子一向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唯有见到沈家小姐，才会笑得如此洒脱。有时候，芜儿都觉得，只有在沈家小姐面前，王妃才像一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正是因此，芜儿被王妃感染，也是极喜欢沈家小姐的。

看到芷汀的那一刻，沈云珂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在云城发生的事告诉芷汀。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在采草药时的奇遇——她是这样避开难缠的毒蛇，是怎样采到悬崖绝壁上长的药草，发现了那些有意思的花花草草。

芷汀很喜欢听她讲这些。听着她讲，就好像自己在她身边，和她一同经历这些一样。

云珂讲完了她在采草药过程中的奇遇，芷汀还听得意犹未尽的。

“云云，你在云城有没有结交新的朋友啊？”

新的朋友？沈云珂陷入回忆。如果算上沧陵的话，还是有结交新朋友的。

“有啊。有一天我去郊外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就到附近的亭子躲躲雨。你猜怎么着？我遇见了一位英俊潇洒的盲眼琴师。后来，我还帮他治好了眼睛呢……”

沈云珂隐去了沧陵长得像沈衡暄这一细节。

她喜欢哥哥，从未让第三个知晓过。哪怕是和她一同长大的芷汀，她也没有告诉。这件事，是她这辈子藏过的最大的秘密了。

沈云珂临走之前，还是提了一句：“芷汀，我见到周言澈了。他……过得挺好的。”

她来王府前一直纠结要不要提周言澈。她知道，芷汀是在意他的，可她也怕，提起他芷汀会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痛苦的回忆里。

沈云珂最后还是提了一句。至少芷汀她是有权利知道的。

而且，一些人，一些事，并不是不提起就不会想起。

难以释怀的，终究停留心间，时时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