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于是天变暗了。

沉入海底又怎么样呢，天空的距离仍是那么遥远。海底的水是从眼前一点一点流下来的，被日光照耀出绚烂的光辉，仿佛要刺破人的眼睛。一切都在晃，海水与波纹在歌唱，就连心脏也在随着海浪沉浮。将攥满希望的拳头放进胸腔，炽热咸涩的是火一样的歌。你在哼唱什么？是洋流在敲打海螺、还是贝壳在吞食波涛？嗡鸣与震荡都是来自天空的乐章，粉色的潮水透着灿金的光，冲刷过晦暗的夕阳，带着飞鸟和鱼一同流浪。

你是否也听过海平面下的交响？

“没有逻辑。”钟离说，“听不懂。”

于是方才那些幻象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了。面前西装革履的教授脖子上长着一只巨大的耳朵，没有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偏偏会让人觉得它在怨毒地注视着你。钟离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盯着自己面前的草稿纸发呆。

“这位同学，”耳朵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音发声，这种声音在此刻倒是很好地搭配了它愠怒的语气，“如果再不认真学习，我会考虑让你挂掉这门课。”

“可以。”钟离说，“我允许了。”

这话说得太不像个人了，就连真的不是个人的耳朵都因为他的发言而怔愣了一下。而钟离神色平静，坐在那儿的样子像是来研究生教室视察的，而不是作为学生坐在这里听课。他身旁和对面的四五个学生面上的表情都是呆滞的，望向钟离的动作倒是整齐划一——很显然，在这个狭小的教室里，钟离是唯一一个活人。

…不，或许用“唯一一个人”这样的说法要更准确一些。耳朵教授无法从他身上汲取到任何属于旺盛生命的营养，面前的人无比固执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这个年纪。

他是自己选择的死亡。

是啊，多聪明，只要他亲手扼杀掉自己的生命力，他剩余的二十五年岁月就不会被任何东西偷走。他钻了所有规则的空子，在这个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从容步向了死亡，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活动的死物，不会被规则夺走任何东西，却能利用规则的天平为自己榨取更多利益。多么划算的买卖，他连自己都能随意放上交易的天平。

“教室是学习的地方，”钟离轻声道，“助纣为虐想要拿走其他学生生命力的你们，也是在做危险的游戏。”

话音落下，几个学生的五官就开始扭曲了。它们似乎是在融化，有的不甘心地想要伸手去触碰钟离，能被称为“手臂”的东西却在下一刻化作细沙，簌簌而落。耳朵旁观着这场无声的败北，在吸取生命力的过程中渐生的智慧让它在此刻选择了沉默。

钟离并不打算和它多做计较，起身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而在他跨过门槛之前，耳朵用那种金属音低声询问：“你为什么会进来？”

这个问句换来的只有教室门被阖上时的锁舌轻响。教室重归黑暗，电脑自动关机。在投影仪关闭前最后一次闪烁照亮教室的瞬间，能看到教室里空无一人，连个近似人形的怪物都没有剩下。

而钟离像是每个被提前下课的研究生一样下楼，在阳光下走向了距离最近的便利店。店长的两个孩子在货架间奔跑，两个孩子的脸细看却是一堆模糊的乱码。很难说这究竟是被模拟出来的孩童、还是已经被吸干生命化作学校一部分的行尸走肉。钟离收回了目光。

因为哭泣的人太多了。

钟离是父母的老来子。走到四十多岁这个年纪，他的父母早已寿终正寝，而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时间长了，不自觉地就会对所有人和事都抱持着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万物都能被放到天平上衡量，就连他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样。他见到太多本该拥有灿烂一生的学生突兀地消失，他见到太多明明已经被规则抹去记忆的父母执着地守在学校门口。父母之爱子，是会跨越一切规则与艰辛的本能，他曾得到过来自于自己父母的深重醇厚的爱，便会将同样的注视，投向每个痛苦的人。

够了。

他所见的苦楚已经够多了。

他像是一块被留下刻印的石碑，清楚地记录着每个消失学生的信息。让他不会忘记这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有他能阻止更多的灾难发生，他就没有理由拒绝。

“你死了。”一个学生拦住了他，它因为指出这个事实，浑身上下都在融化，“你已经死了，你应该、你应该和我们融为一体……”

“如果鲜活的生命是流动的价值，那么，凝固的生命应该是什么？”钟离不紧不慢地反问。他这会儿仿佛正站在讲台上，面前是全神贯注听他讲课的学生们。已经变成死物的岁月仍然在透过灵魂熠熠生辉，引得怪物蠢蠢欲动。融化扭曲的手掌试图抓住钟离的颈项，却终究只是徒劳。

“人类赋予了贵金价值。即使知道贵金不会流入生物链的循环，也要进行争抢，甚至发动战争。提问：你知道为什么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吸收到的生命力却越来越不够用么？”

“…为什么？”那个学生呆滞地问。他的脸已经融化掉一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因为，”钟离抬起眼睛，那对瞳仁在透过橱窗投射进来的正午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色泽。

像是玉石，像是黄金。

“Auri sacra fames. （黄金是被诅咒的饥渴。）”

*那维莱特对钟离『贵金之神』的称呼是拉丁文的『Deus Auri』，所以这里也使用了古罗马谚语。翻译有我自己意译的成分，不用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