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EP15

七月刚出头,人间梅雨未尽。

薛无平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铺子里喝茶,瞧见戚檐赫然现身于铺子外,也并不惊异,只无言端量着他头疼欲裂的模样。

那秀鬼良久才慢腾腾自柜台底下掏了把红纸伞,走外头去替他把雨给遮了,说:

“进去歇着吧。”

***

大概是因为自己与文侪当下的精神状态同样岌岌可危,裴宁回身看见那女孩时,面上显露的惊愕藏不住,显然是同文侪想到一块儿去了。

裴宁还在发抖,文侪却早早把心定了下来。

他明白,无论今日那女孩做了什么,都不是他该管的事。这已经是委托的第六日,眼下最迫切的该是去院长办公室走一遭。

他总觉得那儿一定藏着许多可以解答他心头困惑的东西。

想到这,文侪毫不客气地把裴宁推了开,说:“裴大夫还是别再纠缠我了,戚檐的事我也痛心,但手术毕竟不是我做的,冤有头债有主,我看您对这事有什么疑问呢,还是去找琴姐和小武问问来得更好。”

他说罢,绕过瞪目盯着他的一大一小俩人,径直下楼进了办公室。

今夜值班的是裴宁和小武,小武方忙完手术,大抵这会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那裴宁有些神志不清,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抓过来。

但为了安全起见,文侪还是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深夜里头,这病院安静得像是一块空阔的平野,听不见一丝半点活物的气息,他前几日夜里也常在办公室歇脚,可那几回戚檐都在。

戚檐嘴碎,三两下便把这办公室给填满了。

文侪在经过自个那张还算整洁的办公桌时,瞥见了桌上用大公鸡搪瓷杯压着的一张纸片——

【给文大夫:感念医生大恩大德,戚某永生难忘,希望日后甭管哪个人格都多照顾一下^^——戚檐五日晨留】

文侪无奈一笑,顺手将那张纸条收进口袋里。

***

院长办公室中很是昏暗,待文侪将门给合拢后,屋里近乎没有半点光,里头构造和医护办公室也有明显差别。

他们的办公室里开了几扇大窗,恰今夜月明,即便不开灯,也还能将东西看得仔细。

“不对啊……”文侪瞎子摸黑似的摸到覆满尘灰的开关,“啪”地一摁,顶上的白炽灯登时放爆竹似的扑朔起来。

明暗——明暗——明明明——暗——

文侪懒得计较,只从兜里掏出被叠作四方块的医院设计图,盯着院长办公室瞧了瞧。

“这地儿不是画着窗么……怎么会搞得这般黑?”

然而他仰首,却没能瞧见窗户。

眼前是一张单人大木桌,桌后摆了个带软垫的木椅,左右各安置着大大小小的书架,而本来该是窗户的地方,装了一面光滑的镜子。

文侪站至镜子前,那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英姿”——沾了血的白大褂配上红艳艳的笔记本,活像阴曹来的判官。

他盯着那大镜子总觉得奇怪,于是上前去摸镜子的边,倒果真是挂在东西上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镜子取下,叫那一大面被灰尘淹没的窗户显露在外。

文侪毫不介意地用手掌抹去窗户中间靠右的一大片灰尘,将眼睛凑近去往外瞧——嗬,好熟悉的风景,只是视角有点偏移。

他下意识地将最终版设计图翻开,果然瞧见办公室二楼是医生宿舍,虽然设计图上标注的二楼正对着的只是他一人的宿舍,可是看如今视角,这顶上估摸着有一半是裴宁的宿舍。

他撇了撇嘴,没有细想。

忽然间不知怎么了,他总有阵冲动,那冲动告诉他说——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于是凑了过去,几乎将眼睛贴在那抹去了灰尘的窗户上。

刹那间,一对瞪大的淌血眼睛倏地隔着窗子怼上前来,一个血淋淋的长巴掌印随之自窗顶滑落向下。

文侪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登时有些隐隐发痛。可在一声巨响后,他还是强撑起身子走至窗边,费力地将生锈的窗子推开,俯首下望。

一个血淋淋的肉块落在地面上,飞溅出来的血水顺着**的干土往四面流淌,淌作了一条血溪。

他好似忽然明白了院长在这么一个大窗前挂镜子的缘由。

眼神一飘,又落回至设计图上——院长办公室再往上,是三楼天台防护栏未设处。原来那里是用以运输建筑石料,后来楼盖好了,不知怎么却忘了补。

也不知明早起来,那些医生护士瞧见又有人自杀是什么感受。文侪没闲情去张罗报警之事,只默默合了窗,走到院长办公桌前胡乱翻找起来。

虽说是院长,收纳的东西却并不比医生们的多,抽屉里头多是些合同的复印件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

文侪飞快地动着眼和手,看到了在一印章下压着的两份病历。病历各有两页纸,其中一页是入院时的详细检查结果,另一页则是前几日的常规检查结果。

第一份是荣惠的,文侪仅粗略翻看几眼,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点。

他心里嗔怪,若非那院长把荣惠的病历收在这儿,他也不至于将荣惠错认做医生那么长时间。

可他真的不知道荣惠是病患而非医生么?

还是明知她是病患而偏要将她认作医生?

古怪的念头不过烧起个小火苗就被他给吹散了,他又取出另一份病历,写有患者名姓的地方被笔给涂黑了,只留下一旁黑白的老照片。

熟悉的面孔——与他们那时翻找储藏室时找到的那张黑白照片中,站在院长右手边的男人如出一辙。

文侪一怔,想起了那封不像样的手写信,信上两行字说的是杀人犯乞求庇佑。

他遏制住微微发颤的手,翻开了下一页,露出一张崭新的彩色照片以及一张尤为熟悉的肥肿的脸——戚檐对床那个成日抱着娃娃的中年男人。

“杀人犯……”

文侪喃喃自语,恍恍惚惚间他瞧见了这位患者的主治医生的那一栏签着两个大字“文侪”。

“砰——”

有东西被他无意挥翻在地,他将那东西拾起来,却只见木相框的玻璃已然被碎得四分五裂,里头装着一张大合照,院长荣贵站在中间,身侧站着的“我”,面上挂着尤为灿烂的笑。

“嗳,怎么上锁了?有人在里边吗?开开门嘞!”

在听见小玲在医护办公室外的呼喊声时,文侪利落地钻出了院长办公室,只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开门将小玲放了进来。

不等她问,文侪便摆摆手喊着“有急事”,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

倒也不是心虚,总之他出了办公室在长廊上没走几步,便绕进了他同戚檐还没来得及探索的开水房。

开水房里头,铁皮机器摆了一排,上头各自连着一条人臂粗的水管。一旁的三层架上放着花花绿绿的开水壶,高矮不均,胖瘦不定。整间房里除了地上便没铺瓷砖,清一色的水泥墙,唯一的装饰是燃煤开水器旁的一张神话故事式样的年历。

开水房不让病患进,这院里分明没有这么多人用得着打开水,可瓶瓶罐罐真是不少。

文侪观察着,忽然说:“戚檐,你去翻翻那开水壶上粘贴的姓名条,我先去看看那些个机器。”

话脱口的那一刻,他把脑袋给拍了,骂一声“昏了头了”,也就自个儿上手去摸水壶。

这里积垢蒙尘的水壶不少,文侪挨个看了姓名条,大抵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个上边贴了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水壶紧挨着院长的放着,上头粘着发黑的布式姓名贴。

——【翁明】

“开水房不容许病人进出,自然不会有他们的东西,刚刚翻过其他水壶,也确实如此。前些日子在翻诊疗室的时候,也有瞧见入职名单,这医院自创立以来便没有离职者……那这人……”

文侪忍住再度呼唤戚檐的渴望,只掏了自个儿那几张废纸出来,想写写记记。奈何纸张又小又皱,早已被他自己填满,便只能借用起戚檐的红日记本。

然他翻开本子欲寻地写字时,却发现交叠的字又增加了许多。

他仔细瞅了瞅,蓦地把脑袋往后仰,字迹不是戚檐的,是他自个儿的。

文侪仔细辨认着,可与戚檐当时的那些交叠字不同,这回出现的那些个字的字形没什么明显区别,不知是因为文侪并非人格分裂患者的缘故,还是因着文侪自己无论何时写字,都讲究个工工整整。

但由于字体重合过大,能叫人看出来的内容只剩了:

【如果……疯子,……长年……,……正常人?……关着,……呢?确诊……,……想。】

文侪本人并无写日记的习惯,但由于他不是病患,根本没可能分裂出人格来与自个儿对话,因此写这交叠的字的人只可能是“我”,也就是身体的原主“赵衡”。

他不知“我”究竟想要说什么,只把“翁明”二字匆匆寻地记下。

倒腾完那些高身壶,文侪又摸起了那些老旧的机器。

按理说八年还不至于叫铁皮生锈加剥落成眼前这副模样才对,可不管是视觉还是触觉,这些个机器都活像是城中村里五十年往上走的铁皮房。

文侪先前从没来过这开水房,开水都从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打,见到那些机器自然是觉得新奇,可它们老得像要掉牙,他自然不敢下重手,只能小心地旋着扭,看着热气和水从水龙头中涌出。

——没有奇怪的地方。

文侪环着手臂,目光不由得落在屋内那色彩秾丽的旧式挂历上。他站过去把那日历给打量,这才发现即便用色大胆,画的也不是花鸟虫鱼、神仙情缘,而是山海经中的“刑天断首”。

那故事讲的是:巨人刑天曾为炎帝的手下,后因与黄帝争位,而被黄帝斩去了头颅。然祂身首异处,却并未死去,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可由于失了真正的耳目,敌人再不可见,祂只能胡乱挥舞干戚,无休无止。

这故事本是用来歌颂刑天对于看不见的敌人的反抗与不妥协,故出现在这开水房里显得很是荒谬。

文侪想着,这儿有什么需要反抗呢?

不过只有医护和疯子罢了。

医护无时不刻地救人,而疯子不需要反抗。

这里没有刑天,不会有人叫其断首,更不需祂“舞干戚”。

文侪将那年历一页页翻动,一无所获后便把年历整个从墙上掀下来。

露出的并非叫人乏味的水泥墙,而是一张嵌入墙中的镜子。

镜子映着他憔悴的面容。

【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安全守则十三:禁止病患进入开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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