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轨列车(1)

“夏天过去后的秋天,我彻底腐烂成了一具潮湿的骷髅,一只老鼠钻进我的眼眶,撕咬啃食我被蛆蛀穿的视神经。我看见它灰色的像钢针一样的鬃毛,明确地感到神经离我远去,但我不觉得痛,当然也喊不出口,那时我就知道,死亡不过是失去感受和表达而已。”

——卷铭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洪水已经来临。

一个春天的傍晚,育才中学附近的派出所走进一名身穿校服的女孩儿,她背着书包,神情迟疑,手指不停地卷着书包拉链上挂着的天蓝色邦尼兔玩偶。

“我要报案。”她很紧张地走近女民警。

女民警打量女孩儿,估摸她在15岁左右,个子不是很高,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符的消瘦鹅蛋脸,胸前育才中学的校徽是一本展开的书,书上面托着一颗翠绿的嫩芽。

一般这么大的初中生要么是早恋、要么是在学校遭到了霸凌,女民警将已经摘下的警帽又戴回去,说:“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我叫梁思宜,我要报案。”第二次,女孩儿的语气坚定了一些。

“思宜。”女民警热络又亲切,挽住了她的胳膊,“行,你介不介意先跟姐姐说说情况?等我听完你再填单子,好吗?”她从台面后头拿出一沓纸,在女孩儿面前摇一摇。

梁思宜坐到大厅的蓝色椅子上,很凉,这会儿已经是秋天,校服裤子薄薄一层,整个人从腿到腰漫上来一股萧瑟的寒意,仿佛屁股底下不是铁,而是冰,千年寒冰,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说吧,什么事儿?”女民警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声音愈发温柔。

然而接下来梁思宜笃定的话语,却让她久久接不上话来。

“我会在十天后死去。”

梁思宜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干净粉白,修长秀气,指节隐隐泛着白色,说明她正在用力地捏紧膝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她做出了自己的死亡宣告,这是一个莫大的壮举。

“啊——”女民警张着嘴巴,目光凝重,心里慢慢重视起了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你是说,有人威胁要伤害你,是这个意思吗?”

梁思宜斩钉截铁道:“不是,不是谋杀,也不是自杀,而是意外,也没有任何人威胁我。”

她抬起双手,动了动脚,表示自己全身都是健康平安的,没有哪里有疼痛。

“哈哈。”尴尬的笑容不合时宜,但女民警却不知道该怎么顺着话说,只好尝试从别的方向解读。

“思宜,你得说清楚一点,否则没法报案的。没有嫌疑人,更没有你受到侵害的迹象,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虚空索敌嘛,这样,如果你不方便说,就写下来给我。不经过你的同意,我保证不给任何人看,可以吗?”

梁思宜说:“我的确会说不清楚,所以我已经写下来了。”

她早有准备,打开书包拉链,小心翼翼掏出一本A4纸大小的物理练习册,翻开隆起的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叠作文纸。

中学语文考试作文要求800字,也就是两页纸,但看那十几张纸的厚度,并不是简单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女民警慎重接过信纸,字体娟秀且端正,是一篇作文的格式,顶头用书名号写着标题。

“这是一篇记事作文啊。”她扫了两眼,囫囵吞枣看到第二页,纠正了说法,“哦,是想象题材的作文。”

到此都没发现能套用到梁思宜身上的任何段落,她不免有点怀疑,看向那一脸忐忑的女孩。

“不是作文。”梁思宜帮她翻到最后,用秀气的指尖划出了最后一行字。

女民警的瞳孔一缩。

梁思宜缩回食指,握成一个拳头锤到作文纸上,略微颤抖着读道:“梁思宜,女,死亡时间,倒计时4001秒,全身骨骼断裂,大脑及内脏遭到重度碾压致血管破裂,失血过多而死。”

“我会被撞死。”梁思宜清亮稚嫩的嗓音此刻听在女民警耳中,竟有些疯狂。

一阵飘着桂花甜香的风吹进来,将作文纸吹回了第一页。

标题上赫然写着作文的名字:《日轨列车》。

十天后,一场轰动全球的交通事故席卷了所有的新闻频道。

**

“the serpent knows!

when the curtain falls!

with denials blindfold!”

昏暗的房间被电音摇滚乐唤醒,如同一把撕裂的钢锯在颅骨上磨,钢锯很钝,磨一下得往后拉两下,锯齿细密像鲨鱼的牙齿,一口咬穿天灵盖。

减虞趴睡在沙发上,毛茸茸的褐色卷发像一颗爆炸球菇。

“操!”脸埋在一堆衣物里发出困顿的怒吼。

他挣扎着摸到一把遥控器,看也不看按了个按钮,音乐骤停,发出了蓝牙已连接的提示。

接通,一道焦急的年轻男声从吊顶内部的音响里冒出来,整个屋子变成神父的教堂一样,自带回音壁,任何声音都充斥着布道的庄严感。

“减虞,你在哪,在干嘛!”年轻男子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灵魂拷问,“你有空吗,酒醒了没,还有意识吗?我微信找你十八分钟了你怎么不回!出大事了!”

减虞睡眼惺忪,上身**,毛毯随意地盖住了下半身,腰极细,皮肉软而紧致,随着他的动作颤动着,线条滑到铁灰色毛毯起球的边缘隐没消失。

背部肌肉薄薄一层,覆盖着修长的骨骼,蝴蝶骨瘦削凸出,肉粉的**透过毛毯下臀部到双腿的轮廓往外渗透,只可惜无人观赏。

这副美丽的躯体的主人心情却万分糟糕,随手重重扔出一个抱枕,正中顶端的吊顶,虎口的木马轮廓纹身青黑,跟随羊脂玉般的五指垂落在沙发上。

“除非你死了,否则别吵我睡觉。”

他声线沙哑,嗓子眼含了大提琴的第4根C弦,说一句,琴弦就嗡嗡震动,低沉厌倦。

男子大叫:“你说啥?不是我死!是有人死了!死了好多人!你他妈没看新闻吗!这么大的事居然还等我来找你?!你赶紧看我给你发的消息,不说了,我先去忙了,你收拾好快来,警局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说罢,嘀的一声,电话挂断。

减虞依旧兴致缺缺,嘟囔道:“老子他妈稿都一个字没写,还有空看社会新闻?我死在冰箱里才是最值钱的新闻。”

为了赶稿,他把所有社交软件都卸载了,包括一天到晚推送爆炸标题党假段子的浏览器,平时他又极厌恶短视频,从来没下过,手机现在既干净又纯洁,马化腾看了都得自责。

“列车脱轨……”

第一条弹出来的新闻就是,事情发生在前天上午,十点多钟,死伤的确十分惨重,不,不是死伤,是死亡,事故中的所有人都是遇难者,无一生还。

减虞坐直了身体,指腹拂过屏幕上那个骇人的数字,蓝底白字的通报却浓得像血,一点点在他眼里化开。

“呵。”他嗤笑一声调出摇滚歌单。

听到震耳欲聋的金属奏鸣后,扔掉手机去换衣服,短短几步路,踢翻了七八个空酒瓶。

死了一千个多人而已。

这个狗娘养的世界哪天不在死人。

所有的殡仪馆加起来,一天要烧出几吨骨灰?撞死的难道就比老死病死稀里糊涂死的要高贵么,新闻?再曲折离奇的新闻倘若没法转化成他笔下的情节,都不是好新闻。

**

育才中学北门斜对角,文曲星咖啡店外。

“高中生?死亡预告?”

减虞一身休闲套头衫站在大槐树边,摘掉衣帽,还有一层水洗牛仔蓝鸭舌帽,压着往外卷的额发。

他烦躁地把头发按回帽子里边,按紧,抬头,露出一张俊美但肾亏的脸,眼袋与黑眼圈齐飞,红唇共红血丝一色,仿佛肺痨晚期随时嗝屁。

覃佩韬一把捂住他没把门的嘴,把他拖进了咖啡店。

“别嚷嚷!你想害死我!”他还戴着套头帽,紧张兮兮地在咖啡店里扫视一圈。

周末,店里都是学生在写作业,好几对男女两两为伴,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根本没人注意这两个一把年纪的男人。

减虞坐下,打了个响指:“老板,来一杯双奶卡布奇诺,再一杯美式!”

“我不喝美式,都这么苦了,我就不配喝点甜的是吧?”

覃佩韬拉开外套拉链,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减虞的眼珠子都快黏在文件袋上,闻言,心不在焉又叫了声:“再加一杯拿铁。”

覃佩韬拆文件袋的动作一顿:“感情前两杯您都给自己点的啊?”

“当然,双奶多甜,美式中和一下。”

正是下午五点,往常这时候,育才中学门口的家长开始聚集,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此刻,一排排电动车整齐地码在香樟树下,一名挑扁担卖茉莉花的大妈经过,不小心碰响了辆小牛,那一排就跟传染病似的全叫了起来。

奶味浓厚的甜香冲入大脑,减虞喝了一口卡布奇诺,舔掉上唇一圈泡沫,漫不经心地想,马上就会有个人从街道上冲出来大骂。

三秒后,如他所料。

减虞顿时无聊透顶,有点后悔放着死线不赶,跑出来被这毫无新意的生活强.奸,他眯眼看向唯一的寄托——覃佩韬手中的文件。

牛皮纸一层,泡沫袋装了一层,塑料袋又缠了一层,比扒贞洁烈女的衣服还复杂,加上覃佩韬那地下党接头的小心样,不禁让减虞也有了一些仪式感。

他坐直了,要去接那本文件,覃佩韬将文件往怀里一揽,说:“这件事太玄乎了!所有的知情人都被勒令封口!你一定要保密,知道吗!”

减虞白得发青的手指在桌子上敲着,敷衍道:“行行行,保密,你之前给我的那些线索,有哪条没给你保密?”

每条小道消息的价值不一,衡量买价的标准就是减虞出书后的销量。他跟覃佩韬合作有段时间了,先验货再打钱,没出过岔子。可惜近年来他的灵感枯竭,覃佩韬又只是个底层小民警,根本弄不来什么爆裂内幕,就算有,也先被别人化梗写了。

百十来块的酒和烟,减虞也不吝啬,就当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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