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间人很多,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这股幽寂好似是对逝者的敬畏、对生命苦短的可惜,又好似是对眼前一地鸡毛的嗟叹。
此时此刻,三号火化炉里,减虞正凝神等待陶舒琼的答案。
只要警方稍微一暗示,陶舒琼就会明白,那双鞋子根本就是假的。
覃佩韬透露泰方生物的消息时,他几乎立即想到死亡预告里那名戴爱马仕方巾、穿香奈儿单鞋的女性,就是陶素琴。
他看了大量陶素琴的新闻,发现她十分节俭,同一套制服常常穿很多次,而香奈儿只出现过一款。
他赌赢了。
陶素琴的遗物仍在警方手里,看来他们不笨,没被何均等人牵着鼻子走,真是出乎意料。
黑洞洞的炉子,飘着沉重的灰味,元赑鼻子里塞着布条,悄悄把炉子铁门缝推大一些。
这行为堪称冒险,一不留神就咯吱一声,当场收获两枚银手镯,而减虞居然没发怒——
元赑侧脸,借着一缕浑浊的光看减虞。
他沉默得像座雕像。
“我妈少了一条爱马仕丝巾,她平时从来不戴那条丝巾,因为那是我爸送她的。”陶舒琼说。
“什么样的?”吴卡着急道,“还有别的吗?”
陶舒琼道:“其他的,我,我不知道。”
窸窸窣窣一阵,好像是陶舒琼从网上找到了丝巾图样,那警察招呼人来拍。
这条丝巾的样式有什么特别的?
明明陶素琴的遗物都在警方手里,他们肯定早就确认了死亡预告里描述的人就是陶素琴。
为什么陶舒琼说出这个信息,警察却那么激动?
减虞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诡异。
陶舒琼隐瞒了鞋子,是怕警方把遗物要回去?
元赑把手机压在胸口,死死捂住底端一排扬声器开了机,幸好关机前减虞就调成飞行模式,打开时没一点声响。
白色的光顿时照亮两人的下巴。
元赑拱了拱减虞的肩膀,打字道:“那姑娘早上去寿衣店,也是去买骨灰盒?给她妈买的?”
他做好了被翻白眼的准备,岂料减虞打了几个字:“你能预测自己明天几点几分回宿舍吗?”
元赑:“?考验我是吧,为了你,我可以彻夜不归,嘿嘿。”
是的,变量。
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这个巨大的online游戏,会随机刷新NPC干扰进程,生成繁复的路径,改变预定好的轨迹。
梁思宜、胡文博……
他们会在某个准确的时间踏上7号线,这是完全可预测的,甚至梁思宜是传达死亡预告的使者,她可以故意不叫醒唐芸,致使她们错过下车时间。
如果说凶手故意点出了梁思宜和胡文博的姓名,是为了加强死亡预告的真实感,李大同一家三口也只是凶手布局中不值一提的1427分之3而已,那怎么解释陶素琴呢?
听警察的说法,陶素琴是在一系列不可抗力的因素推动下才被迫踏上地铁,凶手该如何控制她这个变量,保证她入瓮?
财产抵押和账户冻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任何一个意外都会导致环环相扣的节点崩碎,死亡预告就完全成了儿戏。
预告,是一场盛大的现场直播,无法预测随机,无法修补意外。
可现在,无数个‘不可能’形成了一个漩涡,每一个掉进去的人,都是深渊凝视的对象。
彷如命中注定一般。
不可解。
**
陶敢放下狠话,兀自离去,没几分钟,警察也陆陆续续走了。
元赑从缝里偷看,确定没有人,才大胆地推开炉门先行蹦了下来。
他嫌白大褂肩膀太紧,没穿,方才铺在炉内垫着,这会儿肩头脏得很滑稽,灰头土脸,他却还很自信地做了个‘公主请下车’的动作。
减虞:……
不太优雅但独立地跳下焚化炉,关上门,静静看着元赑找了面窗户玻璃擦脸。
仔细听,还能听清楚他嘴里咕哝着什么‘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擦干脸来画画眉,一个哟呵喂,洞房……’
已经接近12点了,吊唁楼上上下下楼梯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现在还不是混上楼的好时机。
减虞便道:“骨灰寄存室在哪?”
元赑咧嘴笑:“等不及啦?”
减虞点头。
他越配合,元赑越发怵,天性贱的,经不住一点好脸色,元赑站直了朝门口探望:“在斜对角!”
减虞道:“趁没人溜过去,眼睛放亮点。”他摸了摸袋中的乙.醚,跟在元赑身后。
只穿了背心的肩膀是古铜色的,健美有弹性,是年轻的肌肤。
练游泳的应该很擅长憋气吧?
不知道坚持多久,才会撑不住被乙.醚放倒,十秒,二十秒?
减虞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元赑忽而扭头,两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而元赑那双总是灿烂热烈的眼睛里,却倒映出一坨蓝色的塑料帽子跟口罩。
“我有点冷。”元赑别扭地说,“你白大褂借我穿吧,反正也脏了,全是骨灰,你穿着不膈应吗?”
这倒不算多无理的要求。
就当提前补偿他的大脑损伤吧,毕竟乙.醚以前是麻醉用品,后遗症有呕吐、头晕,严重的还会肠麻痹。
减虞把白大褂脱给他,元赑如获至宝穿上了,眉飞色舞又偷偷摸了下减虞的耳朵,将骨灰盒郑重接过来。
就几步远的路,他们很快找到时机混进了骨灰寄存室。
一进去,元赑便大呼失望,上当受骗了。
“靠,说好的山景房的,就这?”
岱山陵园的坑位日益饱和,价格也水涨船高,一块风水好的位置要价8万8,还带年限的,五年后不续费,骨灰直接刨出来扔寄存室,让别的骨灰住进去。
多少年都是这规矩,大多数家属会乖乖交钱,而那些觉得付一次钱算仁至义尽了的,就任由岱山殡仪馆处置骨灰。
殡仪馆最后给安排了室内柜坟,不允许祭奠,只登记简易信息和编号,遗照往小格子里一塞就万事大吉了,连把锁都不上。
但也有例外,比如靠门的那面黄方格柜镶了一圈金属包边,漆色较新,每扇小门上都坠着璎珞,门前还有一条窄木板,零星放着几枚紫红色的蜡烛、塑料寿桃。
如此不体面的‘落户’方式,属实太委屈元赑了。
他随手拨了拨两扇柜门,说:“啧啧,我要是后山挖颗笋进去供着,恐怕长成竹子精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减虞双手插袋,无聊地翻了翻登记簿,幽幽道:“那就选最豪华的。”
“嘿嘿,你帮我挑个吧,选最上面那层,这叫高人一等。”
减虞随口道:“第四个。”
“真够吉利的。”元赑打开顶层左数第四扇关得很紧的小门,里边果然空空如也。
登记簿上一串串黑色的人名,字迹各不相同,看来管理甚是随意。
减虞提笔写上编号,潦草勾了个‘袁’字,抬头,便见元赑怀抱骨灰盒,拿着一个空相框比在自己脑袋上,脸颊还有没擦净的煤灰,狼狈而英俊地冲他微笑。
姓名、来历、家世……统统都像个谜一样的男人,居然愿意为他在殡仪馆放一个骨灰盒,只为了向他讨要那不值钱的男朋友身份。
太可笑了。
而陪他演这出戏的自己何尝不可笑。
活到28岁,减虞已很少检讨,或者说是嘲笑自己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猩猩羚羊算他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不算无趣的存在。
他放下笔,伸手进兜里摸索,元赑还以为他要掏刻刀,正欲开口,却忽然脸色一变。
“有人!”
减虞按在□□罐上的手尚未掏出,被元赑抱住肩膀往办公桌下一拉!
一名警察推门进来:“这门怎么是开着的?”
另一人说:“忘关了吧,进去瞧瞧,喂,谁在里边?!”
那门背后就是方格墙,办公桌是n字型,底部空无遮挡,只要往下一瞥,就能看见两个大男人蹲在里头,减虞被元赑按得有些烦躁,乙.醚在手中握得紧紧的。
这两名警察不走运,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拖两个人藏匿起来有点累——减虞感受着元赑在他耳边紧闭的呼吸,温热,却小心谨慎,生怕被发现。
门推到一半,元赑忽得伸手,往墙上某个地方一招呼,咔哒,门就卡住了,减虞皱眉,时刻预备着偷袭他们,却听一人惊道:“遗照怎么掉下来了!怪不得门关不上。”
减虞:……
元赑促狭地挤眼睛,做了个喷的动作。
那人弯腰来捡,侧脸渐渐暴露在办公桌下,元赑连忙捏紧鼻头,减虞见机喷出乙.醚,那警察几乎秒倒,身子沉重地往下一趴,另一人在门口听到动静,说:“这么重?金子雕的遗像啊?”
他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还未来得及掏枪,就双手麻痹,失去了意识。
元赑接住他的身体,拖到里边,两名警察排排坐,靠在方格墙底下如同两尊沉睡的黑门神。
不需减虞指挥,他就主动料理了一切,连一丁点害怕都没表现出来。
“靠,真他妈刺激,今天以前我这辈子就拖过一个警察——”
元赑半是激动半是后怕地回头找减虞,却见他举起瓶子,冷漠道:“永远不见。”
咚得一声,元赑像一座坍塌的巨山跪下,匍匐倒地,减虞伸脚勾了勾,死沉,昏死过去了,他剥下那身白大褂,然后在元赑裤子口袋里找学生证。
前几天在酒店太漫不经心了,只看了照片,没看名字,他才懒得记一夜情对象姓猪还是姓狗。
袁,罡。
这就是他的名字。
年龄和照片,还有学校水印全都天衣无缝。
难道警察需要为了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作家而如此费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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