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疾驰到市中心后才因为堵塞的车流放缓了车速,程絮转醒了些,他对上池鱼担忧的目光,扯出笑容:“姐姐,我没事的,只是饿着了,有点头晕。”
“你在外面野的这两年,都三天两头不吃饭吗?”池鱼想责备两句,语气却重不起来,她紧紧捂着程絮冰冷的双手说,“……中心医院西门有家粥铺味道不错,一会儿给你点西芹牛肉粥。”
车已经开到了市中心医院附近,那出租车司机接了句话:“去西门得绕路,我早上从那儿过时,那里出了连环车祸,现在已经被交警封起来了。”
程絮抬眼看了看车窗外:“姐姐,我不去医院,你拿完药我们就回家吧,我想吃你下的葱花面。”
司机朝后车座递了一盒口香糖过来:“吃点糖,先缓缓。”
池鱼一边道谢一边接了过来,程絮却整个人靠在池鱼怀里,他摇了摇头推拒:“姐姐,别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会被人卖掉的。”
“现在的小孩儿警惕心还挺强的。”司机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变道超车疾速拐进了医院南门。
和司机商量好回头还搭他的车,池鱼便被程絮催促地赶下车去医院拿药,见池鱼的身影走远,程絮胳膊半搭在了司机的座椅上。
“老林,给我根烟。”身体的不适让程絮极度不耐烦,他神色厌怠。
“这家长才下车三秒呢,小狼崽子就原形毕露了?”老林笑着扔了包看不出牌子的烟过来。
程絮瞧了眼,是赌场特供的烟,里面夹了些私货,抽着很烈很过瘾那种。
程絮又把烟扔了回去:“我不抽这种致瘾的慢性毒.品。”
“那就忍着,我这里没有小孩抽的烟。”老林拾宝贝似的将烟收了回来,“今天西区赌场闹事的人处理干净了吗?他们不像是大学城那一片游荡的赌民,倒像是有组织的来砸场子的。”
“是城西黑蛇的人,放心,翻不起大浪,拱石家的火他们纯粹是自寻绝路。”程絮语气冷漠。
大概是被程絮身上的阴郁的戾气骇住了,老林没再接话,车里安静了许久。
程絮倚着车窗捂了捂空荡的胃部,阳光被挡光玻璃隔住了,车里显得格外阴冷,他目光投向南门两侧的置景,花坛中暖白的桔梗花在风中招摇,散发悠远的清香。
思绪发散间,一个从急救部走出来的单薄身影格外眼熟,程絮微微一顿。
身体比迟顿的思绪更先做出反应,程絮下车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他喊了声:“徐然?”
被叫住的徐然回过身,对上远远走过来的程絮的目光,他原先如同面具的神情浮出一丝明显的诧异和惊喜。
徐然迎面笑着问:“程絮?你怎么在这儿?”
“陪我姐来医院拿个药,你呢?你怎么在医院?”程絮也笑着说,“几年不见,飓风魔术团现在发展的怎么样?”
徐然身形僵硬了一瞬,面上却平静得毫无破绽:“魔术团早就散了。”
走近的程絮敏锐地皱了下眉,神色微凝:“发生了什么吗?”
徐然避口不提那些褪色的旧事,他瞧了眼程絮苍白的脸色,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就饿的。”程絮手臂搭上了徐然的肩,一如以前两人翘课翻墙去网吧那勾肩搭背的样子,“一会儿回去等我姐给我下葱油面吃,你要一起吗?叫声爸爸我考虑分你半碗。”
“A大附近那么多好吃的你不请我,就分我半碗葱油面,我们飓风魔术团出来的唯一一位大学生怎么小气吧啦的。”徐然笑着拍开程絮的手。
“早就缀学了,我们啊,可都是一样的坏学生。”程絮语气毫无停顿,神色轻松地说着,“你要想吃A大附近哪家馆子,叫我姐点个外卖。”
徐然看着程絮的眼睛,目光对视的瞬间,他们所有被一句带过的残痛过往都在对方心中呈明。
不必解释,不必详提,狼狈的苦楚一眼即知。
片刻后,徐然笑出了声:“你得庆幸你辍学你姐没把你腿打断。”
“没办法,我当时跑得飞快,我姐没撵上我。”程絮开玩笑地说着,他看到老林将车开进来了些,拉着徐然往车上走,“吃完饭去网吧打游戏吗?”
徐然带着黑色紧制手套的手指微蜷,拒绝的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笑着应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徐然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中学时期的日子,一切还没有发生,那些一起逃课的午后如同今日般阳光明媚。
车上的老林正在抽烟,他打量了一眼徐然,像是颇觉眼熟:“程絮,这你朋友吗?挺俊。”
程絮见徐然被烟气呛了一口,皱了皱眉还算客气地说:“林叔,别在车上抽烟。”
老林讪讪地掐了烟,他突然认出来徐然是早上那一场连环车祸的主人公之一,意味深长地感叹了句:“这A市真小。”
程絮的低血糖让他眼前有些发黑,徐然注意到他的异样,主动凑过去让他靠着:“程絮,你看着瘦了很多。”
勉强听清这句话的程絮“哼”了一声,证明般扯过徐然的手去碰他臂膀上紧致有力的肌肉:“……你才瘦,细狗似的。”
徐然无奈地笑着:“好好。”
池鱼像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近半个小时才从医院出来,她打开后车门时,程絮已经半靠在徐然身上快睡着了。
金烂的阳光投落在两人身上,连发丝和睫羽都染上柔和的橘辉,就像是,定格了一幅在记忆中褪黄的画。
池鱼足足缓了两秒,才从惊喜的冲撞中回过神来:“徐然?!”
徐然冲池鱼一笑,那双清冷的眼中溢满温柔:“鱼姐。”
“好久没见到你了。”池鱼伸手越过程絮去揉了揉徐然的头,语气有一丝怅然,“怎么突然就跟我们断了联系。”
徐然微微低下头,好让池鱼的手伸得不那么费劲,他随口解释道:“之前身体不好,休养了一段时间。”
“生病了?你小子,生病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呀?!”池鱼皱着眉,语气严厉。
她一瞬间不知道脑补了多少徐然生着病无人照料孤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可怜模样,看向徐然的目光心疼坏了。
程絮迷迷糊糊听到池鱼的训斥,勾了下唇,好兄弟有骂就是要一起挨。
“没什么大事。”徐然扶了下程絮枕着他肩膀快掉下来的脑袋,“今天刚好撞上程絮,不介意我蹭个饭?”
“当然不介意。”池鱼坐上了副驾驶,她听出了徐然话中的回避,“不过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长大了,翅膀都硬了,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跟家里说,也没把我当姐姐。”
这是,生气了。
徐然抿着唇,想不到该怎么哄人,车上气氛凝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
美郡清辉是个年代很久了的老式小区,没有高栋,墙砖扑灰,好些盆栽随意摆在阳台走廊上,花草生长得乱杂无序。
它隐没在寸土寸金的繁华闹市里,浸染着俗世的烟火气,不漂亮,像被忽视的尘埃。
池鱼和程絮两家是邻居,父辈在同一家装修公司做工人,长年住在这里。
后来池鱼父亲意外染上毒瘾不敢回家死在了外面,池鱼母亲抑郁自杀,程絮父母怜她孤苦年幼,一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照抚着。
……再后来,程絮父母出车祸去世,就只剩下池鱼和程絮相依为命。
“最近忙,屋子没怎么收拾。”池鱼这些年都住的是程家的屋子,就算后来大一搬去宿舍住了一段时间,这里的租金也一直没有断交过。
她拿钥匙开门,进屋后说,“你俩先去房间歇歇,我做饭。”
徐然曾经也是这里的租客,他当初受不了那个日益冰冷的家,上七中认识程絮后听说这边有便宜的出租房便搬来了这里。
虽然过往有诸多不幸,但这里确实有家的温馨气息。
记忆里小区的老人都很和蔼,有很多次一边搓着麻将一边问,“小徐啊,是不是谈女朋友了呀?怎么又逃课不去学校……跟你这小娃讲,你这样不行的呀。”
想到这些,徐然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积郁已久的心情畅快不少。
还挂在徐然身上的程絮拍了拍他肩膀:“乐什么呢?”
“小然,帮我照顾一下程絮,饭很快就好。”池鱼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家里有糖吗?先含一颗缓缓吧。”徐然没回答程絮的话,他搀着程絮去了房间的床上,“还逞强,你都快晕了。”
空置许久的房间并没有积灰,所有的陈设还是同从前一样,程絮有一瞬的恍然。
程絮躺倒在柔软的床上,他卸下所有的假装,难受地蜷紧身子:“书架第二层应该有放巧克力,你看一下,如果没过期的话。”
徐然依言去翻了一下,果然有一盒巧克力,还都是新的。巧克力旁是一本放旧了的诗集,能看到有时常翻阅的痕迹。
徐然拆了一小袋巧克力,问道:“你缀学后这几年就躲在外面,没有回家?”
“嗯。”程絮用被子捂住头,敷衍地应了声。
“难怪鱼姐那么生气。”徐然垂下眸,把程絮从被子里扒出来喂了巧克力,他怀疑道,“你这个样子,下午还能跟我去网吧打游戏?”
“能。”程絮坚强地爬了起来。
“低血糖手会抖的吧,可别拖后腿。”徐然伸手将书架那本旧诗集拿了起来,“我很久不碰游戏了,技术不如从前,带不动你。”
旧诗集的扉页上有一段手写的短诗,像是池鱼的字迹。
徐然低喃着念出了最后一句。
那一瞬间,徐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心脏,疯戾的怨火将生命点燃,歇斯底里的,焚尽时空中一切的悲伤。
听到那句话的程絮僵硬了一瞬,诧异地凑了过来:“你刚刚……在念什么?”
他目光扫过徐然过分用力到发白的指节,而后落到扉页的那首短诗上……
深渊之上,仿佛有千万个声音——
搁浅的苦难,灼人的悲伤,被疯狂呐喊出,散播于大地。
如火的天使降临。
寒星照彻长夜,炬火予我光明。
“这诗集是温阿姨的遗物,她年轻时写过不少诗,不过最后这句是姐自己添的。”程絮看向神色异样的徐然,“这一句姐用在过高二的征文里,题目是‘殉难者’,二等奖第一名,你不记得吗?”
“后来有在期中升旗仪式上读的那一篇?”徐然敛了下目光,平静地说,“我当时不在,徐权中途把我叫走了。”
程絮突然伸手扣住了徐然的手腕,他觉得徐然情绪不对劲,很不对劲。
徐然和他四目相对了一刹,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怎么了?这么紧张。”
“徐然!”程絮大声喊着,语气有些焦怒,“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徐然沉默了一瞬。
池鱼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望向房间,远远地高声问着:“怎么了?怎么吵架了?”
“没事,姐。”程絮应了一声,然后光速甩上房门。
“……殉难者,这三个字太高尚了。”徐然抬头看向窗外明媚的天光,晦暗的眸光闪烁,“我在想炬火焚尽长夜。”
程絮感受到徐然的身体在发抖,但不像恐惧,像愤恨,又像兴奋。
程絮想也没想地拥抱住了他:“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想做伤害自己的事。”
以一副千疮百孔的躯壳,换噩梦消散,苦难尽湮,不亏不是吗?
徐然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像是在一刹那间生长成参天大树,错综复杂的根系盘扎进他心脏的每一支血管,开出血色的花簇来。
程絮眼里,徐然此刻的沉默便是默认。
“这几年你遭遇了什么,你不想提及,我也不追问。”程絮顿了顿,压低着声音,认真道,“如果……如果你有什么恨到想杀了的仇人,我可以帮你,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担着。”
“谢谢,但我想亲自处理。”徐然的头轻轻抵在了程絮肩上,像是让自己负累多时的重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
“好啊!”隔着门板偷听的池鱼踹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你们俩毛都没长全的死小子!心野胆子肥到想密谋杀人吗!?”
程絮和徐然同时吓得心脏都漏了一拍。
池鱼眼瞳中溢满怒色,她抬腿对着程絮屁股就是一脚:“当法律是死的吗!?当你们老姐我是死的吗!?”
还抱着徐然的程絮被这一脚踹的,两人一起摔跌在了床上。
“你们都走上歧路,出了事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活啊!”池鱼抡起锅铲柄就朝程絮抽过来。
程絮下意识抬起手臂做出格挡姿态,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
池鱼想起程絮手臂上青痕遍布的伤,终究没忍得下心,她眼中有泪花,哽咽地一点点蹲下身,姿态脆弱地蜷抱住自己。
程絮从床上起身,扯着池鱼的袖角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语气小心而可怜:“姐……对不起。”
徐然看着这一幕,反应迅速地解释:“鱼姐,程絮刚才那只是口不择言的安抚人的话,没过脑子,他和我并没有杀人的意思。”
“你、你别紧张啊,就像平时在外面遇到那种不爽的人会放狠话说我弄死你,但是实际上都只是口头上骂几句而已。”
程絮不动声色地看了徐然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姐姐,我在外面就是个小混混,被人拿棒子撵的那种,我没有胆子真杀人的。”
“我保证,以后不会说这种吓人的浑话了。”
池鱼闭了闭眼晴,掩下痛苦:“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两年在外面肯定都受了很多很多苦,不报警自然也是遇到了连他们都解决不了的事,但是既然已经回家了,以后都会好的……”
可是生命溃烂化脓的伤口不会因为掩上一块白布就愈合消失。
徐然沉默一瞬,语气轻松地引过话:“鱼姐,我好像闻到菜糊的味儿了。”
程絮晕眩感来得适时,他身形摇晃了一下,抓住池鱼的衣袖轻拽了拽:“姐姐。”
“我关火了的。”池鱼抹了下眼泪,站起身恶狠狠道,“都出来吃饭。”
片刻后,程絮和徐然乖巧地坐在餐桌前,一声不敢吭。
谢谢“南风知我意”宝贝的5瓶营养液和“徐徐图之”宝贝的5瓶营养液~
这两个宝贝好眼熟,好几个月了,原来还在呀,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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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诗前三句参考自《人类群星闪耀时》
这首短诗以后应该会用在更合适的地方,这章用来做了一个负面的情绪导向确实是委屈它了,但其实,徐然、程絮、池鱼的悲伤也是那万千呐喊的声音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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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旧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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