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十指交叉，轻轻托腮，漂亮但没什么光亮的眼睛专注地凝望莉维丝塔，语调平和，声如柔风：“莉维丝塔，我很担心你。”

……巧了，莉维丝塔也有点担心自己。

昨夜会见钟情后，她连夜寻觅和阅读了《天空王座》，已经知晓这是一本由令伊出任主角，自家陛下担当第一反派的复仇故事。

在这本小说中，莉维丝塔作为魔王近卫，戏份不少，包括但不仅限于：在魔族与精灵族的战争中，被临时驰援的令伊打出将近1:5000的惊世战损比；在自个领地度假时，被潜入调查的令伊耍得团团转，丢了近卫信物；在魔物叛乱前夕，被叛徒薇迦贝诓骗，协助其构陷第九军团长……

荒唐的是，要不是看了小说，莉维丝塔至今不知道第九军团长是被冤死的——她都死过一遭了！和薇迦贝特那个叛徒血战至死过一遭了！她竟然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家戏耍利用过！

她展露给读者的形象可以想见！

莉维丝塔本以为钟情能认出自己是因为小说……但她亲自阅读过小说后，很难再相信这个推论。

可悲丑角莉维丝塔在小说中占据的篇幅不轻不重，个人的外貌、性格、经历等等不重要的细节着墨极少。她本人通读小说后，自觉除了愚蠢和一头罕见的白发，「莉维丝塔」没有任何值得被读者记忆的特点。

偏偏钟情认出了她，仅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

鉴于莉维丝塔目前既没有白发，也不太乐意相信自己寥寥数语就能将愚蠢内核展露……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钟情深藏不露，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外表是种伪装。

此刻，钟情不知怎么勘破了莉维丝塔栖居肉身的身份，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轻松找上门来，更是加深了猜疑。

这种外表极具欺骗性的角色，莉维丝塔非常熟悉，也异常忌惮——因为令伊也是这款。

人难道真能倒霉成这样，到了异世界也要遭异世界令伊的罪吗？

钟情不禁微笑。

莉维丝塔面上佯装镇定，心底默默犯令伊PTSD的样子真可爱……

钟情喜欢围绕故事主角的一切情绪。莉维丝塔的焦虑于她就如天寒地冻时的热可可，饮下后，甜蜜雀跃着涌向心房，融化掉每一条冷寂脉络，只余下炽热的、令人战栗的喜悦。

多么甘美的烦闷啊……只可惜，不能一直品尝。

令伊给过莉维丝塔太多教训，多到磨去莉维丝塔昔日的轻狂冒进，让她乍处陌生境地时过度谨慎，也过分高估敌方能力。

这正是钟情敢于在她面前故弄玄虚的原因，魔王麾下，除了吃尽苦头的莉维丝塔，再没有第二个下意识温和对待未知威胁的魔族，也难得有这般好糊弄的高层。

不过，莉维丝塔再好糊弄，也是有限度的。

钟情毕竟不是令伊，她没有坚韧的体魄，不会强劲的魔法，脆弱表里如一。莉维丝塔脱离PTSD后，立刻就会发现这点，然后就会因为恼羞成怒而大开杀戒……所以，钟情没有那么多品味情绪的余裕，她必须给莉维丝塔一个不发狂的理由——及时的。

“莉维丝塔。”钟情唤人。

“现世的知识学得不太顺利呢。”

这一次，她用了肯定句。

钟情轻轻挑起颈间项链，银制的链子上坠了枚戒指，材质难辨，雕工精湛，装点戒身的饰物亦如碎星，在日光下烨烨生辉。

“这是录像设备。”钟情大方揭露晶亮饰物的实质，同她解释道，“效果类似留影水晶，可以捕捉声音、记录画面，再原原本本复现。昨晚见面时，我用它录下你的伪装后的模样和声音，又凭此搜寻出你所栖肉身的身份。”

钟情不吝言语：“现世没有魔法，但拥有许多效用类似魔法的道具，它们发动时比魔法更无声无息，你得再小心一些。除此之外，现世的人员管理也严密许多，寻人费不了什么功夫，你如果想要隐瞒身份，需要伪装得更用心些。”

钟情敲敲键盘，点进某个网页面，手腕微旋，将电脑屏幕转向莉维丝塔：“尤其是你寄居的这具身体——星城杰出青年企业家江山丽，曝光率很高，摸清底细易如反掌。”

紧接着，她食指轻叩，云端账号同步、浏览器历史展开，莉维丝塔行程泄露的缘由就此揭晓。

“我不建议你把密码设置为123456，简化密码不仅轻松自己，而且方便他人。”钟情温馨提醒。

莉维丝塔保留意见。

她望了望屏幕上西装革履、眉清目秀的江山丽，不认为自己的伪装蹩脚到近乎于无。何况，莉维丝塔只是缺乏现世常识，不是毫无现世常识，无论是在小说内还是小说外，调查、锁定、追踪……极速如钟情这般，绝非易事。

钟情在刻意弱化她本人的能力，为什么？不露锋芒——事到如今？表达善意——当前境况？阴阳怪气——这般狂妄？

无论她有什么深意……钟情极具进犯性的登场令莉维丝塔不快、极似仇敌令伊的气场更令莉维丝塔警惕。

莉维丝塔没有着急发作：“你很熟悉小说。”

她心念百转，面上却绽开比钟情更亲切的笑靥，态度谦逊：“如你所见，我的确缺乏现世常识。现世的一切与我的故土截然不同，而我可敬的造物主大人似乎既没有赋予我这等小人物杰出的学习能力，也没有赋予我这微末之辈如妖王陛下一般的幸运体质，无能让我早早邂逅你这样心细如发、乐于助人的良师……”

莉维丝塔话锋一转：“我对现世实在陌生，聊起天来难免让你辛苦，那为什么不从我们彼此都熟悉的话题开始，让这谈天轻松愉快些呢？比如……你怎么会对小说这么熟悉？熟悉到可以一眼认出我这小配角，完全不像个普通读者。据我了解，这部小说在被作者下架删除前，名气不算很大。”

她眸光微闪，试探道：“你莫非……”

“我的确不是普通读者。”钟情说，“我对这小说的每个字句都了如指掌，你们——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只要出现在我面前，即使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我也能极速辨认。”

“哪怕是占据字符不足五百的业红枫。”她举了个例子。

莉维丝塔瞳孔一缩，紧紧盯着钟情，重新打量起她来：钟情身形纤纤、呼吸孱弱，不具备正面作战的体魄，不惧威压、胆量尚可，但没有底气的胆量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鲁莽愚蠢……

钟情的魅力、武力、智力、体质，莉维丝塔一一重新评估，异常仔细地。

这样的人，莫非就是……

“我是爱泽西尔的梦女。”钟情说。

莫非就是造物……？

莉维丝塔脑袋宕机了一瞬。

爱泽西尔，魔族之王，万族之敌，《天空王座》最大的反派，莉维丝塔英明神武的顶头上司……何故突兀现此处？

“……哈？”

钟情耐心解释：“‘梦女’是指通过幻想或创作，虚构一个代表自我的角色，与喜爱的其他次元角色深入互动的女性。核心特点是幻想互动……”

“我明白了。”莉维丝塔打断她，“你爱慕陛下？”

钟情面不改色：“对。”

事情突然匪夷所思了起来！

莉维丝塔当然会觉得匪夷所思。

计划潜入对方阵营的钟情岂能被对方阵营轻易理解！

魔族设定上是一个全民沉迷战斗、崇尚力量的种族，种族生育率六成依靠繁衍变强的梦魔，三成依靠灵智普遍混沌的魔物，剩下一成才是其他有序支系。而便是这一成，也鲜有好好谈情说爱的。

纵使在征伐万族战争中，莉维丝塔见过无数异族痴情男女，也时常利用那些为爱痴狂谋得战机……但，发自内心的理解？无稽之谈。

莉维丝塔一时间有些无力。

情绪类似于气氛都烘托到这了结果你给我搞这出？你一通机关算尽又控制狂亮相似的登场就只是图这个？真是服了你们这些痴男怨女……

她无语了。

钟情假装没发现，继续说：“为了爱泽西尔，我会好好对你的。”

“莉维丝塔，学习现世知识的进度不能落下，把责任推给你的创作者没什么意义……就算创作者真的给了你一个痴呆的脑袋，你也必须克服天生的缺陷，迎难而上，这就是魔族生存的要领。你不能因为死而复生了一遭，改换世界了一回，就把生存的本领抛之脑后——你又不是真的愚笨。”

莉维丝塔品味她的语句，道：“听起来，老师，你愿意教教我现世的危险之处？”

“现世没什么危险之处。在你重塑肉身前，你寄居的躯壳会受到一些约束，但那对你而言，还算不上危险。”钟情说，“我是在提醒你，你没有生存的危机感，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异乡人威胁不了你，但故土的旧交……”

钟情摘下壁挂时钟，摩挲片刻，再摊开手时，手心已多出一枚小小的、冰凉的装置。

她抬腕一抛，笑道：“这是监听器。”

话音未落，刺骨的寒流已至。

“砰！”

枪声随之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