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300从半敞篷版到恢复如初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邰铮这辈子都会记得他咬着牙在一路司机的眼神关怀之下把车开到了修理店,等两人坐上出租车去医院再从出租车下来,程澈肉眼可见的邰铮好像抖了抖自己的腿,又把手心放裤子上蹭了几下。
车出租车可是不挤,两人也没密切接触,中间空出来的距离坐一个戴琪都够。
程澈再三强调要原装玻璃并且从卡包里拿出银行卡,言语动作彻底展示了什么叫“钱不是问题”,收好卡装进口袋一个抬头。
怪不得呢,怪不得刚才握方向盘的手挤不出来一点空隙。
程澈眉目含笑,背着手脚步很轻的从车后身绕到邰铮侧身,脊背微躬,“怎么?当刑警这么多年没遇到过被枪抵着头的情况?”
他的声音像小猫爪子一样挠着,伤害值降低为零,可让人觉得心痒痒的。
邰铮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转过身,伸出食指加以威胁,“你要是敢说——”
程澈左手完全裹住了他的食指,倾身往前,“我嘴最严了你放心。”
路灯下你能听清我的心跳吗?我们的额头与鼻尖相抵,我的目光从你的眼睫毛开始试探、到下颔、脖颈,我更期待于我们之间的厮磨,和无数次我们的对视。
邰铮在意识自己呼吸稍有加快时向后退了一步,“今晚要加班。”
“我当然知道今晚要加班,”程澈自然的转换了语气,“审饶琪红,写结案报告。”
“还有比这重要的。”
程澈站在挂号队伍里,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都不用等包扎过几天就好了,你至于吗?”
“姜逢都把你托付给我了,他要哪天让我把你还回去,这胳膊和手都是擦伤人灰头土脸的,那不得一个热线电话打到周局那,”邰铮沉默了片刻,“我季度津贴就没了,你也就没有零食吃了。”
程澈看着手里的挂号单,自顾自的说着:“我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还有,上次的坚果日期新鲜吗你就给我吃?”
邰铮有几分钟觉得不太对劲,身边是不是过于安静了,回头一看,这人差点走进人家内科诊室。
“错了!”
邰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二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程澈闻声先是确定了邰铮,又退回一只脚看向门口的显示屏幕。
“不然呢?你救我还要让我相许吗?”邰铮就差给他拴个绳留在方圆50米自己能一眼看见的范围内,“它不新鲜我能给你吃?我都怕一个120再给你送回去和徐主任争个你死活我,你动动你那个脑瓜子想想。”
直到坐进出租车里邰铮蹙起的眉才舒展开来,医生说骨头方面无大碍,根据拍摄的片子来看肩胛骨恢复的还不错,肩肘和手有几处擦伤尽量不要碰水。
程澈的左右手掌都被用纱布缠了几圈,两人下了出租车一个推开刑侦支队大门在一众关心伤情之下进了办公室,一个则是反方向走到二楼最末端的审讯室。
邰铮透过玻璃往里看,“情况怎么样?”
监听人员摘下耳机,说:“戴琪和王曦含进去问不出来一个字,拒不交代。”
“行,辛苦。”
邰铮拿起桌面上的文件夹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饶琪红眼皮没抬一下,专注地在看镣铐中间的接口。
“姓名。”
“......”
“姓名。”
“......”
邰铮把手里的笔一扔,双臂环在胸前,“我国法律最新规定若犯人拒不交代可以采取零口供,我一样可以给你送进去。”
半晌之后,饶琪红很别扭的抬起手,指着玻璃窗和邰铮,“你,门外的都出去,我要见程澈。”
邰铮坐直,眯起眼睛,加重咬字,“他下班了。”
饶琪红一字一顿,“我、只、见、程、撤。”
又是一阵沉默,饶琪红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手铐上,邰铮也是百无聊赖,两手夹着签字笔打转。
他们在时间的缝隙审判对方,于静谧的审讯室互相观察对方。
戴琪的敲门声无疑是解救了他,她把手并拢靠近邰铮耳边,邰铮在戴琪离开审讯室的第二秒眼神给了饶琪红一个警告。
监听室内程澈右腿叠在左腿膝盖上,背靠着椅背,拇指和食指分别托和捏着下巴,右手两指夹着笔来回打转,邰铮愤忿关门的声音扰乱了他的节奏,笔从他手间溜走掉在桌面上。他把手放回椅子两侧,转动椅子,摘下耳机,表情虽然严肃但话说出来还是遮不住的幸灾乐祸,“这么快就审完了?”
说完他又重新捡起笔夹在两手中间,大拇指推动笔头,笔前端画出规范的圆弧。
他们对视却又一言不发,好像在深渊里被反复打捞,周遭的嘈杂声和电流不断传出的信号音擦着耳边把呼吸声也拉的急切,邰铮想起两人窝在家里坐在沙发上一个讲述案件一个不断填充线索,堆在他手腕旁边的坚果仁累的有小山一般高。
冗长的空镜头里,他们也如此这般对视过很多次,然后不知道哪一方挑起话头,另一方不给对方台阶,两人开始把拌嘴当成乐趣,那时候恨不得把对方扔进怒火里。
如今依旧是固执和嘲讽,只是褪去外壳之后只有二人彼此熟知的柔和。
他们求和、理解、捆绑。
邰铮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有种在自我成功领域里突然被人否定的挫败感,“她点名叫你进去。”
此时监听室只剩他们二人,程澈再次放下圆珠笔,往前挪动椅子去拿桌上的文件,“那你还坐的这么老实?”
“你别嫌我唠叨,我再叮嘱一句,摄像仪器千万别关,”邰铮在耳边做了个电话的手势,“我就在门外,有不对劲的的地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程澈心思在打开文件夹之后就被邰铮的话给带跑了,他佯装不耐烦的合上文件夹,拍在邰铮腹部,“两只耳朵都听见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审讯室的门打开的一刻饶琪红抬头迎接程澈,余光送走了邰铮。
程澈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摔,“21世纪了还搞反清复明那一套,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不是我要见你,是纪斓想让我见你。”
饶琪红的眼里藏着一条蛇,蛇的信子不断在吞吐。
“你想让我从哪问,”程澈精准过筛了无用信息,“郑正、鸢虹、袭警、乔嘉。”
“医生说我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饶琪红几近哽咽,母性光辉持续了几秒在泪湮灭在眼眶里消散,她的眼神从春日暖阳转换成了寒冬凛冽,那把刀无形的插在她心脏上。
“我试过了,协商离婚,报警,可我换来的是什么呢?我被抓着头发磕在桌角地面,他把皮带对折抽我,把我掐到缺氧,我第二天还要当作没事发生一样给他爬起来做早饭。”
程澈十指交叉,食指敲在左手虎口的动作停顿半分,“痛下杀手的时候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吗?”
饶琪红笑着,“我坐在这不就代表我已经彻底远离他了吗?”
“谁把鸢虹给你的?”
“他让我把乔嘉的头切下来给他,”饶琪红说的很轻松,“作为交换,他就把鸢虹给我了。”
“你故事进展太快了,拿来一本书哪有先看结尾再看序的读者?”程澈的讽刺呼之欲出,碍于摄像仪器记录着,他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我再给你三分钟,你把故事逻辑顺序理顺了再开口,乔嘉出场顺序太快了你手动改一下。”
倒计时显示00:00:00,程澈假笑,起身踱步到饶琪红面前,“时间到,想好怎么蒙我了吗?”
“郑正死之后警察一直在追查,这个游戏四个人一人一轮就足够了,我不知道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程澈整个人扑向饶琪红,双手拍响扣押饶琪红凳子的横放桌板,怒道:“然后你就杀了两个刑警。”
在无形的重压之下,饶琪红觉得呼吸变得奢侈而艰难,四方空气凝固,如同深海的冷水,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肤,她加剧呼吸却无法摆脱,喷涌出来的血在那个夜晚溅在了她身上。
审讯室里灯光昏暗,饶琪红额头上的汗毫无隐藏,她直面程澈,一双眼睛里只剩下了空洞,“一个也是杀,三个也是杀。”
话音未落她脑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她讶异道:“不会吧,死的不会是——”
这几个字怎么咀嚼都是嘲讽。
嘲讽程澈这么多年的碌碌无为。
程澈双手过于用力压着桌板,以至于他的手臂似有似无的在打颤,顷刻间他的手攥紧了饶琪红发黄的领口,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他妈真想剐了你!”
手铐磕碰发出很大的声响,程澈胸膛起伏明显,指甲抠进手心里,太疼了。
那一段时间他的黑西装频繁的拿出来熨烫再放进衣柜里,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着前面摆着的功勋章,看着裱着相框被挂起来的合照,他辞去了组长的职务,一人收拾了重案组所有的文件,在归档负责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迅速松开了手居高临下的看着饶琪红站不稳跌坐回椅子,“他们死后有人祭奠,你死了就是块烂肉,死就死了。”
“你一个刑警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不好意思我不是。”
终于,躲闪在眼眶深处的眼泪,在七年后的今天,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地面。
程澈手背擦了下鼻子,又仔细嗅了嗅,“鸢虹和乔嘉的事想起了多少?”
“我只知道他吸,吸的什么我不知道,”饶琪红说,“乔嘉是哪个?”
“你砍下头的那个。”
“哦那个啊,”饶琪红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理到耳后,“一物换一物,我就给了。”
程澈倚着桌子斜站着,“你面色发青体质衰弱,牙齿松动发黑,你的口腔衣服上均有重金属的味道,符合吸/毒人的特征,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嗓子哑,看到你手上有注射瘢痕,我就知道你也吸了不少,鸢虹价格太贵了你演出那几年挣的钱负担不起了吧。”
字字珠玑,用饶琪红最引以为傲的音乐把她牢牢的红钉在耻辱柱上。
饶琪红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孔,叹了口气,“他和乔嘉在一起的时候就染上了鸢虹。”
邰铮坐在审讯室门口的公共座椅上,屋内的撞击声分贝穿过静音玻璃闯进他的耳朵里,他几次想开门,但一想到饶琪红不见到程澈誓不罢休,深呼吸在门外坐到程澈拿着认罪书拉开监听室的木门。
“招了。”
邰铮把他浑身上下看个遍确定人没有问题,二话不说率先带他回了家,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径直走向书房。
“队里剩下的事我来解决,你在家歇会。”
程澈怔愣的站在玄关,手指捻着档案盒的封扣,糊里糊涂的嗯了几声,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的。
刑侦支队办公室,邰铮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就当是,庆祝在没有人员受伤的前提下抓到了凶手。
他把结案报告整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六七点。
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的一刹,程澈双手正端着排骨汤,剁椒牛肉的麻椒香满屋飘,蒜蓉油麦菜里还放了辣椒圈做点缀。
邰铮活了三十来年,第一次恍惚有了这盏亮着的灯是在等他回家,他在发愣中换上了拖鞋。
“吃饭啊,等我喂你吗?”程澈摘下围裙。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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