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成武二十四年冬,帝命太子统兵十万,大将军向威辅佐,剿灭流寇。

冀无双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战事吃紧,偶尔送回来一两封书函,都被沈思快翻烂了。

她在宫里过得倒是平静,风后不太乐意见她,于是晨昏定省就走个过场,老太后身子不济,无双一走,她也就去了二十里外的冬宫汤泉避寒了,倒是沈贵妃、宋王妃和几位公主轮番拉着她,一会赈济灾民,一会赏雪赏梅,也没让她闲着。

未多时,宫里也忙忙碌碌起来,开始筹备贺岁宫宴,沈思受命代风后打理,有条有紊,拿捏妥当,几乎让风后找不到一个错处,加之她赏罚分明,处事公道,很快便赢得了宫里上下的敬重。

随着战局强势推进,在冀无双的谋划下,流寇被招安的招安,被收编的收编,被剿灭的剿灭的,已能看到凯旋的曙光。

但突然发生了一个插曲,很快传到了京城,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头荡起了圈圈涟漪。

原来,定远侯之女风若芷偷偷女扮男装一路跟着军队,当行至邙山地界,大军遇到刺客,她挺身而出,以身相护,为青梅竹马的太子挡了一剑,如今昏迷不醒。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千里赴机戎,舍身救情郎的感动中,不仅是京里,各地的话本子、戏台子都拿了这个来编排,马上就有不少臣子上奏,要云帝封赏风氏。

彼时,风维远志得意满,看弟弟的眼神充满了钦佩:“晴远,你这招让那小子着实吃了个闷亏,若芷也就手臂上划了道口子,也被你让人传成是昏迷不醒,哈哈,痛快,痛快。”

风晴远面色淡淡,按下琴弦道:“太子心里清楚着呢,即便懊恼,也隐忍不发,顺势而为,不但让人悉心照顾若芷,还第一时间送奏报给陛下请封若芷为郡主,简直挑不出任何错漏,若不是我早一步让人用各种途径渲染若芷对他情深似海,只怕又让他逃过了。”

“嗯,我家若芷确实对他情深似海,不然这么多年苦苦等候又是为了什么,臭小子。”风维远保养得宜的面容倨傲无比,抿了口香茗,顿觉神清气爽:“娘娘传话来了,说封若芷为侧妃的旨意这两天就要下了。”

风晴远懒懒抬眸,看了眼大哥,薄唇扯起一抹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也不知道那人听说了,会怎样?是否会伤心,会难过。

正午阳光大好,暖意融融,东宫里春的气息已扑面而来,柳树的枝丫已经开始抽出了绿丝,眸光悠然,沈思倚着宫门,手里紧紧捏着无双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用力的指节发白。

其实不用看,她都能猜到里面写了点什么,她以为她可以坦然面对,但真到了这步,她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的洒脱。

她不怪他,一点都不,情势所逼,不得不为,肩负天下的未来,怎能是无情无义之徒。

身后,小八担心的看着她长吁短叹,想来已经许久没见她这般了,眼疾手快止住了小玉的动作,低声道:“让太子妃一个人静静吧。”

同一时间,百里外的中军大营,冀无双身着暗红色的甲胄重铠,眉宇冷峻威严,经历了大大小小几次战役,在环绕着的众将眼中,已不是当初稚嫩的太子,而是杀伐果决、智计无双的王者,因此此番他的部署,众人都频频颔首。

“再过两日,我们就要拔营归京了,谭副将,务必把归顺的流寇安置好,有意回家务农的让当地官府领回去,有意参军的你酌情选拔入营,他们很多是受人蛊惑,为生计所迫,传令将士们不得歧视欺辱他们,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是。末将领命。”

忽听帐外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呼唤:“表哥。”

冀无双的眸子不觉冷了冷,随即留了众人,兀自走了出去。

一改以往的骄气,如弱柳扶风,风若芷楚楚可怜的望着他,娇美面容含羞带怯,柔声道:“表哥,父候派了人来接我回去,我来和你道个别。”

扫了眼她身后的精干亲兵,冀无双漾起极浅的笑,客气又疏离道:“好,你自己路上当心。”

风若芷咬咬唇,鼓足勇气,猛地上前拉住欲转身的他,道:“我听父候说回去我就要入宫了,表哥,我是真的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铠甲闪着寒光,毫不留情的抽走手,冀无双侧身斜看向她,沉沉道:“如果入宫是你的夙愿,你已经达成了,不过你要知道,你喜欢只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你现在的决定。”

“我不会后悔。”风若芷急恼之下,提高了音量,看着他决绝的走入大帐,不停重复着:“我不会后悔,不会。”

张灯结彩,姹紫嫣红,宫里一派喜气洋洋。

从四季如春的锦州运来的各色花卉,靠一路烧暖炉烘着,进了宫后,又被放置在汤泉附近,开的格外娇艳,各宫处处繁花似锦、花香四溢。

把太医院熬好送来的药倒在了花盆里,慕容婕妤随手掐了朵芍药,戴在耳鬓旁,看铜镜里映出那张在娇艳花朵映衬下日渐老去的面容,眸光一冷,随手拿起药杯,狠狠朝铜镜掷去。

“哗啦”杯子摔得四零八落,铜镜晃了晃,留下浅浅的印记。

宫人们跪了一地,不知道哪又惹她发怒了,低着头,战战兢兢。

难得的,她没迁怒宫人,挥挥手,似乎有些疲倦:“都出去吧,我累了,都别来打扰我。”

缓缓走到榻前,她慢慢倒下去,眼前闪过一幕幕场景,有她儿时与兄弟姐妹的嬉戏,有与爱郎的相遇,有诞下麟儿的喜悦…….

“翼儿,函儿。”眼角滑过一滴泪珠,她闭上眼,放下了此生所有的执念和喜怒哀愁。

“娘娘,娘娘,快,快传太医,快去禀告陛下!”

得了信,匆匆赶来的云帝摇摇晃晃,推开相护的太监,人似漂浮着一般,自进了殿目光一直凝在榻上那一动不动之人。

“紫英,英儿。”方寸大乱,他噗通跪倒在榻前,颤抖着抬起手,痴痴抚上她沉静的睡颜,喃喃唤道。

过了一会,猛地朝向跪地垂首的太医怒吼道:“你们快点来看看紫英,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快。”

太医院首抖着胡子,人几乎贴在了地面上,颤声道:“陛下,婕妤娘娘已经走了。”

目光狂乱,云帝痛苦的捂着心口,下一刻“噗”的一声,张口喷出大口鲜血,眼帘一合,身躯软软倒了下去。

千里之外的泸州,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越积越厚的黑云压在头顶,封成咳了两声,拿了披风为慕容翼披上,催促道:“快下雨了,公子,我们回去吧。”

心口突如其来一阵抽痛,慕容翼捂着胸口,额角绽出豆大的汗珠,惹得封成急道:“公子,你怎么了?”

他的病自从来到泸州,已经很少发作了,但这次来的莫名急促,忽的,宋擎言一把撑住他,和封成一道将他扶了进去。

慕容婕妤的猝然离世和云帝的猝然倒下,让皇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风若芷虽然接了旨意,在这样的形势下,也不得不延后入宫。

一直守在云帝身边的风后寸步不离,事事亲力亲为,未免老太后身子承受不住,便作主压下了讯息。

她轻柔的给昏迷不醒的他擦拭手背,目光凝定,回忆往昔,幽幽道:“本以为紫英走了,臣妾会很高兴,可是结果,臣妾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哪怕走了,也是带着陛下的心走的。”

“陛下知道吗?和臣妾不一样,紫英其实一点不想入宫,她曾经是那么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么快活,陛下,是你亲手把心爱的女人逼成了一个疯子,而她则是个傻子,为了爱的人,心甘情愿变成个疯子。”

云帝的眼帘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风后把帕子递给内侍,又给他掖了掖被角:“想不到,最后守在您身旁的居然是你最不想见的人。”

这时,一个内侍躬身入内,轻轻道:“禀娘娘,急先锋回报,太子率兵已至长柏坡,距京不到十里。”

风后微微颔首,长舒了口气,想起太医的话,心知他药石罔灵,天命将至,眸色暗了暗,挥手摒退所有人。

“陛下,双儿要回来了。”她握着他冰凉、瘦削的手,细细摩挲,沉沉道:“哪怕你再想去黄泉下追随紫英,为了武朝,也请留一留,若有来生,愿你和紫英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要再来招惹臣妾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铠甲摩擦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分明,风尘仆仆的冀无双一掀纱帘,那曾经英明神武的父皇静静阂着眼,生命的气息正争相从躯壳里逃离,而一旁守候的母后则木然的看向他,笑容飘渺:“陛下,无双赶回来了,您不是说等他回来,要和他比比箭法吗。”

匆匆入宫的七王冀青昊与几位皇子碰个正着,赶到武德殿外又遇见沈贵妃领着沈思、公主们和其他妃嫔。

“陛下怎样?”冀青昊拧着长眉,作为云帝最看重的胞弟,感情甚笃,这会比任何人都急切想要知道他的状况。

沈贵妃沉着脸摇摇头,她虽然对云帝敬多于爱,但面对这样的情势还是哀伤不已,说不出话来,倒是沈思冷静的为他推开殿门,贴心道:“小七叔叔,无双刚刚进去,您也进去吧,父皇一定想见见您。”

冀青昊喉咙一哽,点点头,刚要踏进去,想了想,一把拉住她道:“孩子你随我一起进去。”

两人静静走入,沉浸在哀伤中的风后和冀无双并无察觉,忽听一声轻微的咕哝声,风后眼睛一亮,扑到云帝跟前:“陛下。”

其余三人心神一震,冀青昊大步上前,也立在了榻前,呼唤道:“皇兄,皇兄。”

云帝勉强睁开眼,呆滞的目光在风后面容上停留了一会,就转到了冀青昊和冀无双身上,最后落在了一脸关切的沈思上,或许是把她错当成了心爱之人,他张张嘴,虚弱的扯扯嘴角:“紫英,是你来,接我了吗?”

“父皇!”

“皇兄!”

云帝疲倦的欲闭上眼,在听到两人的呼喊,眼睛最后亮了一亮,回应道:“七弟,双儿,你们来啦,其他人呢?”

风后温言道:“他们都在外面,臣妾把他们叫进来。”

“无双,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七弟,这一世能和你做兄弟,朕很开心,母后那边,请你代朕多尽孝。”

冀青昊眸光闪闪,隐约可见泪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只重重的点点头。

云帝转转眼珠,继续看着一身铠甲,威武有如战神的儿子,欣慰道:“孩子,别像父皇,要珍惜眼前人,不要等失去了再追悔莫及,万里江山,万里江山,都不及紫英,紫英的一笑,不及。”

他的话音渐渐低去,仿佛蜡烛燃尽,骤然熄灭,带走了最后一点生息。

“陛下!”“皇兄!”“父皇!”

匆匆入内的众人在惊呼声中,噗通、噗通,一个接一个跪下,随即哭声四起。

看着一代帝王逝去,沈思缓缓跪倒,泪水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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