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亦泠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过,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看着要晕过去了,终于注意到谢衡之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没死?
哭声戛然而止,屋子里安静得有几分窒息。
亦泠还有些不可置信,看着谢衡之的眼睛,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谢衡之抬手,冷着脸挥开了她那透着几分质疑的指尖。
真的没死。
那真是太好了。
亦泠一边抹泪,一边由衷地笑了起来。
谢衡之见她这模样,冷声问道:“见我没死成,这么高兴?”
亦泠还沉浸在虚惊一场的欢喜中,丝毫不在意谢衡之的阴阳怪气。
她点头如捣蒜,语气无比诚恳:“当然高兴啊!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过明日了。”
谢衡之沉默许久,才说道:“商亦泠,你少来这套。”
可亦泠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望着他笑,满脸都是欣慰。
谢衡之从榻上起身,走到窗边,迎面吹了会儿冷风。
平日里她闹腾也就随她去了,但如今这心神情况,看着是越来越严重了。
待那股不耐压了下去,谢衡之再次回过头,见亦泠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谢衡之闭了闭眼,沉沉说道:“这谢府再大,终归也只是四方天。”
亦泠:“?”
没听懂,不过管他呢。
活着就好。
“上京多的是文人墨客,更不乏翰林大儒,你不必天天拘在家里,委屈了你的满腹学识。”
这回亦泠听明白了。
谢衡之觉得她太闲了,让她没事出去走走,别在他眼前晃悠。
“嗯嗯!”亦泠点头道,“只要你活着,我怎样都行!”
谢衡之:“……出去。”
-
嘴上答应了谢衡之要多出去走走,实则亦泠这些日子躲在谢府哪儿也不敢去。
自从曹嬷嬷打听到玄天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后,亦泠就明白了,她被钰安公主骗了。
十分拙劣的一招借刀杀人,也就是亦泠太好奇那所谓的“神药”才会落入圈套。
好在有惊无险。
虽然不知道四方医馆为何要卖假药给她,她也不敢追究,只在心里庆幸谢衡之没被她毒死。
至于钰安公主,亦泠是能躲就躲。
宫里来传召的时候,亦泠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拒绝。
这回她态度坚决,死活不去,便发现钰安公主其实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后来公主又派了几个人来,全都无功而返。
亦泠平平安安地躲到了立冬。
这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三朝元老周阁老的夫人过八十大寿,她在京中德高望重,又本是一品诰命夫人,几乎邀请了整个上京的勋贵,谢衡之自然也在列。
作为谢夫人,亦泠理应出席,但她也以自己身体不适拒绝了。
她闲散地靠在榻边,就着温暖的火盆看书,乐得自在。
若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那就更好了。
谢衡之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整理衣着,既不是上朝,穿的便是玄色常服。
说是常服,却也饰以扁金线补子,孔雀麒麟交错排列,好不气派。
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厉害。
亦泠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拿着自己的书往外走去。
谢衡之原本都打算出门了,却莫名被她眼神剐了一刀。
望着她满是嫌弃的背影,他没动,只觉得有些好笑。
等亦泠快跨出门了,他突然问道:“你当真不和我一同去?”
亦泠头也不回:“不去。”
“你在躲钰安公主?”
亦泠顿了一下,没说话,也没否认。
屋子里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有细微的风动,拂得人脸上酥|痒。
谢衡之看向别处,抱着双臂,伸手挠了挠额角。
“钰安公主今日已经出了禁足。你若不跟我一起去,到时候她找来家里,我也鞭长莫及了。”
“……”
好像是这个道理。
亦泠二话不说,将话本子扔回榻上,立刻叫了锦葵进来帮她梳妆打扮。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谢衡之走到一旁,捞起了她扔下的书。
粗粗看了两眼,谢衡之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亦泠的背影上,细细端详。
以前看的是四书五经,落水之后,看的是《湖州四大悬案》《大理寺机密手札》。
到这几日,已经变成了《倾城俏寡妇》和《霸道王爷俏尼姑》?
湖里的水怕不是进了她脑子。
-
周家是书香门第,家风严正,品行高洁,连府邸也远离闹市,坐落在幽静的云湖之畔。
即便今日衣冠云集,高朋满座,也不见喧闹,只闻品竹调弦之声。
亦泠恰恰最不喜欢这种场合。
这二十余年整个大梁的贵族女子推崇魏晋之风,兴起了清谈,个个都才高八斗,动不动以文会友。
像亦泠这种没什么才学的,向来融不入她们的圈子,也从不去凑热闹。
而且她今日出席也是为了躲钰安公主,万事都以低调为主,最好谁都别注意到她。
到了周府,她便对谢衡之说:“等会儿进去了,你不必管我,我自会找地方待着。若没什么事,贺完寿了也尽快回去,千万别在外面招人显眼。”
说完便匆匆下了车。
谢衡之坐着没动,看了眼她的衣裙。
乍一看只穿了一身月白色圆领披袄,眉子上却印着一圈泥金瓜鼠纹,烁烁金粉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就流光溢彩,很难不引人注意。
到底是谁在外面招人显眼?
他这老婆,自落水后,大变的可不只是读书的品位。
进了周府,一切都按着亦泠的计划进行。
她全程跟着谢衡之进进出出,给周老夫人贺寿,与周阁老说话,又去和其他客人寒暄客套,她总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只需要偶尔点点头,意思意思就行了。
毕竟作为谢衡之的夫人,亦泠就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当然,亦泠如此高冷的原因不单单是钰安公主。
众所周知,商氏可是大才女,周家又是书香门第。她若是说错了一句话,岂不是当场露馅?
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亦泠便走完了流程,和谢衡之分道扬镳,去了后院女眷们游玩的地方待着。
凛凛冬日,后院的夫人小姐们穿着各色裘皮绒袄,莺莺燕燕,热闹又漂亮。
亦泠找了处鹅颈椅坐着,手里抱着周府特意给她备的手炉,喝着热乎乎的酥茶,还能看各家小姐们聚在一处争奇斗艳,心情还算不错。
不一会儿还看见了以前的熟人牵着孩子来了,亦泠探着头去瞧她们,觉得物是人非,挺有感慨的。
以前相伴踏春的手帕交们,如今已为人母,而最早定亲的亦泠,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不知她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正伤感着,亦泠忽然听到她的旧友们谈起了她。
“你们瞧见了吗?那位谢夫人生得可真美,把周老夫人身边那宝贝似的表小姐都比下去了呢。”
“美是美的,就是人也太傲了点,好多跟上前和她说话都不理人的。”
“毕竟人家是谢夫人,傲也是应该的,你没瞧见吗?谢大人来了之后,一旁的人说话声儿都小了。”
“啧,不过说起来,她有什么可傲的?家里无官无爵的,还靠着死缠烂打才嫁给谢大人的。”
“小心被谢大人听见!你不要命啦?”
有人嗤笑:“听见又怎样?你们没看见谢大人也对她不冷不热的吗?心里指定是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呢。”
“应当不至于吧?谢夫人那样美,又有才情,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这可就不好说了,之前不都传着谢大人心里装的是那位吗?”
“哪位?”
“哎呀!前不久死在庆阳的亦泠啊!还是谢大人亲自把她的遗物带回来的呢。”
“哦哦!她啊!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个道理……”
“亏周老太太还为了避嫌没邀请亦尚书呢,看来这回是白白得罪人了。”
墙角听到这里,亦泠有些坐不住了。
别的就算了,自从死在谢衡之的箭下,她最恨的就是当初那些传谣造谣的人。
若不是那些谣言,彭三趟就不会用她来要挟谢衡之!
偏偏那头几个旧友还七嘴八舌地说着,亦泠越想越气,忽然开口道:“各位夫人平日里就是这么背地里嚼人舌根的吗?”
那几个旧友听到声音自然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各个吓得脸色都白了。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谢夫人会一个人坐在长廊的鹅颈椅上,还听到了她们说人家丈夫喜欢别的女人。
换了任何人,都会想杀了她们吧!
瞬息间,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个妇人个个噤若寒蝉,仰头看着高处的亦泠,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滚,就差当场给她跪下了。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夫人站了出来。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儿,堆满了笑容,一开口,就打算把此事化解为玩笑。
“谢夫人,别听她们瞎说,都是坊间那些无知愚民乱传的谣言。”
“谢大人怎么可能喜欢那个琴棋书画不会,女红茶艺嫌累的草包呢?”
亦泠:“……”
更气了。
可她难不成还能堵住这些人的嘴?
亦泠冷哼了声,不打算跟她们计较。
扭头一看,却瞥见了罪魁祸首的身影。
谢衡之很少穿深色衣服,即便肤色白皙,五官也精雕细琢如珍品,但掩不住他此时的通身威严。
凛凛冬日里,他像一把锋利的刀剑立于雪中,让人无可忽视。
四周跟着的权贵们更是个个点头哈腰,阿谀奉承。
亦泠的怒气顿时转移——
她在这儿受气,谢衡之却在那里笑嘻嘻?!
-
谢衡之原本由众人陪着在湖心亭观景,周大学士来了后,说起诗词歌赋便滔滔不绝,还习惯边走边说。
不知不觉,一行人就走到了女眷们歇息处的后院。
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共游也不是什么丑事,因此谢衡之便没有出言提醒。
有一道花墙相隔,他们也不会跨进去,只沿着小径踱步闲谈,各不相关。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了几个女子争执的声音。
周阁老作为主人家,自然要过问。
“这是发生何事了?”
一个婢女讪讪说道:“是……是万宁郡主和荣恩侯府的五小姐吵起来了……”
听到是女儿家的争吵,周阁老眉心跳了跳:“她们是为何争吵?”
婢女说:“好像是因为五小姐戴了只全上京独一无二的紫玉髓镯子,郡主也戴了一只,她们都说对方戴的是赝品,自己的才是真的。”
众人:“……”
周阁老也是没想到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女孩能在他家里因为这种事情争吵起来,丢脸之余,更觉得头疼。
他们这些男人,最怕的就是牵扯进这些妇人女子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
说理说不清,偏帮了哪一头都是麻烦。
于是周阁老赶紧挥挥手:“咱们怎么来这后院了?于礼不合于礼不合,还是去湖心亭吧。”
谢衡之全程没说什么,只是往那头一瞥,就正好找到了亦泠的身影。
亦泠也感觉到了谢衡之的目光,她转过头来,两人遥遥相望。
她安安分分地在那里坐着,清冷如冬日白梅,还朝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卷入这些风波中。
谢衡之放了心。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亦泠开了口。
“郡主和五小姐都是尊贵的人,谁都不能受这屈辱啊。”
亦泠两步上前,以关切的眼神看着两位贵小姐,一派雍容大气,往谢衡之那头一指,“今天这事儿,我夫君说他管定了!”
谢衡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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