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第一次遇见祁行，是在夏日的芙洛斯岛。

那时她才大二，撞了大运，喝饮料扫码抽中芙洛斯岛七日游，在舍友的尖叫声中打包上了飞机。

月下的芙洛斯岛很美。海水泛着蓝莹莹的光，漫步涌上沙滩，抚平淡金色的沙砾。

游客三三两两，只她孤身一人，迢迢望向远方的大海。

“咔擦！”她忽地回过头去，正好对上相机的镜头。对方放下相机，走过来，歉疚地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啊，陈小姐，本来想抓拍一张的，但没开闪光灯，有点太暗了。”

“陈小姐？”陈琬有些迷惑地瞧着他，对方一身普通的白色短袖衫搭牛仔裤，挎着个长方形的摄影包，样貌倒是出众，尤其一双黄绿色的眼眸，猫儿一般，又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我是你约的摄影师，祁行，”祁行朝她伸出手去，“我来自比旦。”

很明显，对方是找错人了，陈琬本想澄清解释，但听到后半句，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辛苦了，”她伸手握上祁行，对方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回握，“你继续吧。”

她就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因恩怨去作弄人家的正事。但陈琬当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被发现后也不过被骂一顿，出些补偿的费用罢了。

是她的报复心在作祟。

“你就像刚刚那样坐着就行，随意一些，我这边来抓拍。”

陈琬双手抱膝，抬头望着月亮，月亮很圆很圆，像是海面波纹映在天空的倒影。

不远处的镜头存在感有些过于强烈了，她咬了咬唇，压下做坏事的紧张感。

祁行按下快门。照片中，陈琬的侧脸明晰，挺翘的鼻尖与眉骨构成完美的线条，遥遥呼应夜空中的月亮。

“好了吗？需不需要换一个动作？”

她回过头去，看到那正发愣的摄影师有些慌张地回过神来：“好，要不要去水边拍几张？”

陈琬看着他有些呆呆愣愣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难怪他会找错人。她轻轻掩过唇边，提上包，朝海边走去。

“走吧，祁大摄影师。”

淡蓝色的纱裙随风扬起，似顽皮的精灵，轻轻蹭到祁行裸露的小腿，又迅速跑开。祁行脸红一瞬，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

不得不说，这个呆呆愣愣的摄影师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在她这个外行人看来，构图、色彩都不错。陈琬一张张翻阅相机里的照片，肯定地点点头。

“这几张照片感觉不太行啊，不是我想要的风格。”她挑不出什么刺来，只得拣着些笼统的说，“还有这几张，感觉表情也没抓好。”

祁行接过相机，看到那几张“不满意”的照片，挑了挑眉，倒是没生气，只摆着笑脸说：“要不咱们重新拍几张吧。”

“今天还是太晚了——”

“明天我加送你一个上午的时间，如何？”祁行抢过话来，“芙洛斯岛除了沙滩外，还有一片基岩海岸也特别出片，明日要不要试试？”

陈琬看着他的笑脸，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来，也是个为了工作被压榨的乙方罢了，她又何必这么作弄人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照片可以了，价格多少来着？”

“就按咱们先前说好的三百，”祁行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陈琬的脸色，“要不……二百？明天上午那场算我免费送的。”

陈琬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脸色，简直是如鲠在喉，心下愈发不好受。对方也是个辛辛苦苦赚钱的，看起来年纪也不是很大，如今被自己这么一捉弄，不知道得浪费多少时间……

“其实，我不是——”

“诶，我这相机没电了，我今天先回去，明天再给你拍，”说完，他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陈小姐，咱们要不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陈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加了微信，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跑远了。

申请加好友的消息还停在窗口上，她犹豫一二，点击通过，对方立马发送了一个表情包。

【猫猫挥手.jpg】

“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约你拍摄的陈小姐……”

“叮咚！”

自己一句话还没打完，对方又连连发来两条消息。

【明天八点在这儿见如何？这家店的早点很不错】

【位置*小鱼谈】

【我已经把位置订好啦，这家特别难抢】

算了，还是明日请他吃个早点赔罪吧，顺便当面把两人间的账目结了。她锤了锤自己的脑子，悔恨两小时前自己一时冲动，起了捉弄人的心思，耽误了人家的事不说，还弄得自己良心不安。

但无论如何，已经这样了，她除了弥补对方，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

希望月亮神不会入梦来惩罚她吧。

在海边，早晨的阳光多是柔和温润的，海水泛起微微的波光，从中漂浮出的些许咸湿味，都被海风徐徐推往陆地，扑入游人的心脾。陈琬到达海边的小鱼谈时，恰好吸了一口海盐味的晨风，她看时间还早，便摸了块平整些的礁石，刚坐下，肩膀就被人拍了一拍。

“陈小姐，早上好！”

陈琬回过头，正好又撞进那对弯成月牙的眼眸中。

要说昨日的祁行除了脸与身材以外都普普通通，今日倒像是特意收拾了一番。一身宽松的蓝底白花短袖衬衫里面特意加了件内搭，不过还是露出些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脖子上的银色项链，散落下来的几丝刘海，无不显出一丝刻意的装扮来。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缘故，这个人总是活力满满。

“早上好，”陈琬内心纠结几分，略有些忐忑地朝他打了招呼，“先吃早餐？”

“好，”祁行虚扶着她起身，一同走向铺面，“这家的紫菜蒸扇贝和煎牡蛎不错，四果汤也很可口。”

“你常来这？”陈琬翻了翻菜单，按着他推荐的点了餐，抬头问道。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又爽朗答道：“跟拍的时候和客人一起来过几次。”

“你不是比旦人吗？在芙洛斯岛做摄影？”

“只是玩的时候会顺道接一些活。”

“你昨日接的是陈小姐的拍摄？”

祁行愣了一秒，但随即眨眨眼：“陈小姐，你这么健忘吗，我接的当然是你的单……”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得向你坦白一下，其实我不是——”

“上菜了，陈小姐，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我不是你约的陈小姐。”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对面人起初还鼓捣着手中的筷子，一会儿，才抬起头，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微微带着些疑惑：“你不是陈小姐？”

“我姓陈，但没有约过摄影师，你昨天应该是找错人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呢？”

这个问题有几分犀利，祁行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惹得陈琬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我会按照你的收费标准支付费用，如果你和那位陈小姐有违约金的话，我也会加以补偿——”

“不用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祁行撑着下巴，“但你确实是我要找的陈小姐。”

陈琬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你好，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祁行，不过不是什么摄影师，只是一位普通的游客。”

“你好，”她似乎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么，伸出手去握住对方，“我是陈琬。”

“琬琬小姐，你很漂亮。”

陈琬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瞬间红了脸。

她连忙低下头去，装作不经意地把葱花拨到一边去，喝了口汤，却又被呛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前递来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她抬眼，对上祁行弯弯的眼眸：“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你慢点。”

一顿饭吃完，陈琬已经把原委摸得七七八八了。

哪有什么天定的巧合，不过是蓄谋已久的搭讪罢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姓陈的？”陈琬捡起一粒小石子，用力扔进海中。这是她第一次遇见陌生人的搭讪，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只随口扯了个话题。石子落进海面，隐秘地泛起波澜，肉眼不可见。

祁行没有立马回答，只是弯下腰，又捡起块石头：“随便选的一个姓氏，没想到这么巧——这块石头更大，试试这个？”

“这算什么？”陈琬没有接过石头，只抿着嘴笑。

“算什么？”祁行故作思忖般地摸了摸下巴，“算……交个朋友？你看，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咱们性格合拍，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况且我还做了丰富的攻略，你跟着我这个朋友混，保管你在芙洛斯吃好玩好。”

陈琬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来。话说回来，小鱼谈的饭食确实不错。不过……比旦人，似乎是做不成朋友的。

“不了，我还有安排。”

祁行一听，立马接话道：“我可以按你的安排来。”

陈琬笑着看向他，对方把玩着石头，又朝她面前伸了伸。

“你家人没告诉你，出门在外，不要跟陌生人走吗？”陈琬接过他手中的石块，猛地扔了出去。这一次，海面泛起了更大的水花。

“我不是坏人，你若是信不过，我可以把护照给你。”

陈琬笑着摆了摆手。

祁行正色：“我是认真的，其实——”

“算了吧，”陈琬朝他挥挥手，“下次，有缘再一起吧。”

说完，她忙回过身，踢着小石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人没再追上来，她终于松了口气。

陈琬来自拉善的米尔村，那儿与比旦接壤，四面都是高山，她从未见过大海。

或许正是因为对从未见到的事物的渴求，她自来了芙洛斯岛，就特别喜欢坐在海岸边，伴着海水哗哗的声音，感受着海风拂面的清爽。

海与风都是很神奇的东西。海中容纳着不同于陆地的另一个多彩神秘的世界，而风则走过了整片陆地。

它们都是自由的。

因此，当被海风拥抱时，她像是忽然地撞碎在空中，变成一缕缕蒲公英，飞走了。

当电话铃响起时，陈琬还沉浸在自己梦幻中海的世界里，她睁开眼，手往旁边扒拉两下，看到来电人。

她愣了两秒，半晌，手指才滑过屏幕。

“阿妈。”

“琬琬啊，今年还没放假吗？”

“我在外面，玩几天再回去。”

“好，你好好玩——”

“你问问她治理员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对面传来个硬邦邦的女声，阿妈一时没说话，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治理员这事，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治理员是拉善的基层公职人员，因为米尔村情况特殊，多是从本村人中挑选治理员。

阿爸便是治理员。阿婆或许也能算得上非正式的半个，在治理员的制度实行之前，她是米尔村的族长。

那边阿婆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可她没听清，只是阿爸开口了：“琬琬，奚沅想你啦，你和她说几句？”

“好，”她犹豫一二，掐了掐指尖，轻轻唤了声，“阿爸。”

“姐姐！我今天放假啦！我跟你说……”小孩子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巴拉巴拉地叨叨了半天，“对了，你出去玩啦？在哪儿呢？”

“我在芙洛斯岛呢！”

“芙洛斯岛！”光听声音，她都能想象出对面瞪大眼睛的样子了，她笑出声来，摸了摸腕边的素红绳，“你能不能给我带些贝壳呀，那可是爱神护佑的地方，据说会遇见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人呢！”

“你从哪听到的这些，想谈恋爱啦？”陈琬笑着摇了摇头，眼睛一扫海边，忽然瞧见暗沉沉的夜色下，出现一处急速翻腾的水花，“等等，我待会儿和你说——”

她捏着手机，迅速起身跑到海岸边，里面浮浮沉沉地露出一个脑袋，不断拍打着水面。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她大声喊着，可这片沙滩并非热门景区，又是夜晚，几乎没什么人。她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报了警。

海浪并不大，对方可能是抽筋了，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警察过来……

陈琬心急如焚，四处张望一番，发现了不远处的救生员瞭望塔。

她飞奔过去，取了绳索与救生圈。待回到海边，对方仍在挣扎，她一脚踏进水中，迅速跑上前，水花朵朵溅起，随着一声“接着”，绳索与救生圈一把向远处抛去。

所幸瞄准了目标，手中的绳索受了力，朝外溜去，陈琬用手指紧紧抓住，缠上小臂，咬着牙往回拉。

对方爬上救生圈，大喊些什么，声音却被海浪遮掩过去。绳索紧紧往外崩着，动弹不得，似乎对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哗啦！”一个浪扑过来，拍湿了陈琬的胸口。再坚持一会儿，她鼓励着自己，可如果实在拉不上来，也只能……

“啊！”绳索那头忽然使上了力，她一个趔趄，双膝摔在海中，尝了一大口海水。

“陈琬！”腰间被一双大手箍住，她回过头去，瞧见一双黄绿色的眼睛。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