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国务厅的后面。
三面教学楼环绕一个操场就是学校,面积不大,学生也没几个。三栋教学楼只有十四个班,一半小学,一半初中。其中一栋教学楼直接闲置成储物室。
沈蕉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上早读课——朗诵城规。
这是每座城、每个学校的规定——上课前必读城规。
小学生初上学,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热爱,将刻板的城规读得尤为响亮动听:“城规第一条——信任、忠于城——”
“城规第二条——所有公民不得脑受伤——”
“城规第三条——邪种携带病毒,并传播病毒,遇见邪种,必杀之——”
初中生从小学读到初中,整整读了十二年,如今再读,多多少少有些无精打采、毫无感情:
“城规……第四条……在有能力……的……条件下……击杀……海怪……”
“城规……第五条……”
这纯粹是一种折磨。
沈蕉听得耳朵疼。
“沈老师!”
一个圆滚滚的男人带着一身肥肉奔过来,招摇的双手让他更像一颗滚动的球。
滚到沈蕉面前,在沈蕉还没有从“沈老师”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词里反应过来前,他双手捧着她的手,连连哈腰:“沈老师您好您好,终于把您盼来了!”
这规格太高了吧……她一个小小的救援员。
沈蕉忙压低身体——奈何这个男人实在太矮,再加上他弓着腰,无论她压多低都低不过他。
沈蕉干脆放弃了,“你好你好,不用这么客气。”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拖起来。这颗球终于站直了——一米六的身高,至少有320斤。沈蕉掂着沉手。
男人没料到她人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力量却如此之大。他惊愕一瞬,登时用更加热情的笑容和声音招呼她:“沈老师,这边请!”
圆圆胖胖的脸,肉肉地堆起来,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由于他的声音格外的响亮和热情,里面难听的诵读声骤然断裂。那群初中生们齐齐转头看来,靠窗的更是扒着窗户瞅沈蕉。
胆子肥的男同学探出头,大声叫:“奇主任,新同学啊?”
“什么新同学!是新老师!”齐主任一巴掌将他的头摁进去,“继续读!”
“哦~哟~~!”
教室里爆发出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更多的学生好奇地围到窗边看。
奇主任撵他们回去,没人买账。
沈蕉怀疑是他平时太爱笑,或者跑不动的缘故,导致学生们不太把他当回事儿。
“来教我们啊,新老师~~~”
伏在窗上的男同学夹着声音黏糊糊地叫。
齐主任上前推他进去,那男生“咦~~”一声,身体一歪,躲开了。齐主任推了个空,下肢难以承受他突然晃动的肥硕的上半身,人直接栽到窗台上。
像一颗站不稳的圆粽子。
班里的学生们哄堂大笑。
而他撑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自己撑起来,圆溜溜地滚来滚去。那群学生笑得更大声更肆无忌惮了。
沈蕉猜她大概知道边城的毕业率低的缘由了。这群学生真是……
她卡住齐主任的胳膊,把人拧起来。齐主任站好后,连连说:“谢谢,谢谢。”
沈蕉问他:“我来交流什么?”
“当然是考试经验!这群孩子也想去军校,但是……”
齐主任摇摇头。
“基础太差。”
沈蕉问:“哪个班?”
齐主任说:“毕业班。”
沈蕉扫一眼挂在前门口墙上的这个班级的班级牌,初三1班。
好巧不巧,毕业班。
沈蕉眯眼一笑:“行,那就这个班了。”
“诶!这个班……”质量太差了!学校安排了另一个质量好的A班……
齐主任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像敲地鼠一样,将那些伏在窗台上看戏的学生们一一扫进去,扫垃圾都没她的手法轻松。就这般轻手轻扫,那几个皮孩子重重地跌进椅子里,没坐稳,连椅子带桌子地砸翻了。
“哎哟!”
“轰轰——”
惨叫和桌椅翻倒的声音交杂,教室里乱成团。
她什么也不管,扬手关掉窗户,走进教室,脚后跟带上门,当她站在讲台上时,金属门“嘭!”地撞拢。嘈杂的教室登时安静。
那群淘气鬼怔怔地望着她。
沈蕉站在讲台中央,只问一句话:“城规都能背吗?”
也许是她来得太快太突然,问得太随意太直接,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无人回答。
沈蕉看向一个女生,那女生低低说:“能……”
陆陆续续,大家都说会背。后面的熊孩子鼻孔朝天:“读了十六年,傻子都会背了!”
“行。”
沈蕉满意地点头。
“那就上操场吧。”
她大步过去,拉开门,示意他们走。
没人敢动,都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操作。他们这十六年,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每天的早读永远是读城规。这是刻入他们骨子的行为,仿佛不读城规,就犯法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们,早读可以不用读城规,没人敢相信。
有人问:“出去干啥啊?”
“还能干啥?”
沈蕉反问他。
“玩呗。我一个打打杀杀的人,还能教你们文化课不成?”
她说得过于理直气壮,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
沈蕉冲一个乖学生昂头,那个学生犹豫半响,顶不住她炽烈的视线,闷头走出去。一人打头,后面便容易多了。全班二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出去。
玩,孩子们都爱玩。但真让他们在早读课放弃城规出来玩,反倒没人敢了。
大家都望着她。
沈蕉伸手往衣兜里掏了掏,手指触碰到一枚坚硬的东西。她笑起来。
在大家的好奇里,她摸出来——一枚金色的人头徽章。
“哇!”
学生们爆发出羡慕的声音,齐齐围住沈蕉,抬头仰望她手里的徽章。
鲜红色的椭圆形边框,金色打底,雕塑着一位端正威严又透着慈祥和蔼的老人头,五官有棱有角,立体又帅气——海底城市的首席创建人——萨马斯先生。
因为他提出在海底创建城市的概念,人类才能在病毒与洪灾中幸存下来。
萨马斯先生的雕像随处可见,学校教学楼正面便有一幢。但红边金底的人头像,只有国防部的士兵才有。
“老师,你是国防部的!”有个女孩惊羡道。
“对。”
沈蕉举起人头像,将背面对向头顶的“阳光”,金灿的光芒之下,背面的海浪雕纹波光粼粼,像在阳光里看见了一面海。
“真好看。”
女生喃喃。
“我也想要……”
“想要啊?”
沈蕉夹着人头像徽章在她眼前晃了晃,在大家随着她晃动而移动的目光里,她嘻嘻一笑,说:“考国防部呀,考进去了就有。”
“你说考就考啊,哪那么好考?”男生嗤笑,“别说我们学校,就其他城,多少人想考啊,哪儿轮得到我们?”
他话音一落,大家陡然落寞下去。
沈蕉奇了怪,“怎么轮不到了?轮不到的都是自身菜鸡。”
那个男生被骂得一哽,他梗着脖子,说:“别的城市里的资源比我们好多了!你上外面打听去,说边城,谁看得起我们?”
有人附和。
沈蕉冷笑,“我一个寄宿学校出来的都没吵资源,你们占着资源,还嫌弃上了?”
“小屁孩上哪儿去打听的?”沈蕉屈指,把人头像弹他脑门上,人头像“嘭咚”一声又撞回来,她一把握住。
“就这玩意儿,小小徽章……”
她转动那枚人头像,萨马斯先生在灯光里闪闪发光。
“——只要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老师,你真的是寄宿学校的吗?”
有人疑惑地问她。
寄宿学校,说好听些,是学校。说不好听些,就是一群孤儿的狗窝。里面什么人都有,论师资条件,寄宿学校赶不上边城的十分之一。
学生们都懂。
“对呀。”
沈蕉无所谓地点头。
“十岁死了爹娘,然后进寄宿学校了。”
“老师,你好可怜……”
代入感强的学生已经开始为她的身世难过了。
沈蕉好笑地问他们,“我是寄宿学校出来的,你们看不起我吗?”
“没有!”
大家掷地有声地回答。
“老师你是最厉害的!”
“你们看,寄宿学校的风评一直很差,但我坦坦荡荡,觉得寄宿学校挺好,你们也就觉得寄宿学校很好,没有看不起我。”
沈蕉摊手。
“同样的,如果你们自己看得起边城,谁敢看轻你们?”
操场一片寂静。
她说得太直白,太深奥,把这群年轻的孩子们镇住了,仿佛她说的话是最正确最有道理的。
别说他们唬住了,就是沈蕉自己都有点儿唬住了。她看着他们,心里偷乐——想不到她说起道理来还能一套叠一套的。
沉静良久。那个一直对人头像非常感兴趣的女生叫她:“老师。”
她认真地问:“你怎么得到人头像的?”
大家再次将目光牢牢投到她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沈蕉神秘一笑,把人头像往包里一揣,拍拍手:“来来来!两人一组,排队站好,我来教你一条获得人头像的捷径——”
人群迅速按照她说的站好。
沈蕉高高扬起手,大喝:“跑!”
随着她超有感染力的语气,大家莫名其妙地冲出去。
沈蕉跑在他们身边,一面跑,一面喊:“跑起来!跑快点!每人三十圈,中午我带你们去啃鹅腿!”
“oo~~~oh!!!”
学生们顿时欢呼,迈开的步子轻快而有力。
天知道学校的午饭多难吃,打着为他们身体补充营养的旗号,尽做奇奇怪怪的午餐。
天天吃,顿顿吃,不得不吃,因为免费。
边城,普通公民的孩子们,并不富裕,能混一顿免费的午餐是很大的幸运。
他们的父母,不仅想让他们混午餐,还想让他们混军校、医校,当军人,当医生,考公入编,离开边城。
因为海洋只有军校和医校,在主城和研究城。如果无法考进这两所学校,便只能一辈子呆在最遥远最贫穷的边城,成为城市里最普通的公民,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每天出海打渔、做任务,用劳动力和生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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