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在顶楼。
打开天花板是全景天窗,天幕将海水隔绝在外。
深海的水很静,幽暗,流速缓慢。
沈蕉躺在床上,透过天窗和天幕,目光空洞地望进海水。
她有些迷茫——在做梦之后。
意外发生之前,她的梦想是:进军校,入国防部,拿稳定工资,存到45岁,退休。
她的每一步,都按照这个计划前进。现在22岁,还有23年,她就可以退休了。
在海底,多数人类最伟大的目标便是让自己老年平安、稳定。沈蕉也不例外。偏偏这场意外,打碎了她所有的梦。
科迪说定位消失是意外。金丽莎说队长被电晕是意外。队长说,浅水滩出现邪种是意外。
她被邪种劫走,也是意外。
真的是意外吗?
邪种叫她娇娇,是意外吗?
她梦见那个叫娇娇的女孩,是意外吗?
沈蕉从不敢细想,她害怕。她相信这些全是意外。因为她不认识娇娇的妈妈。在梦里穿白裙的妈妈,和她的母亲,容貌不同。她们是两个人。
她相信是邪种把“娇娇”的意识强行放进她的脑海。他们毁了她的脑髓——这就是他们的病毒——把她变成自己,又变成另一个人。
如果她不是“娇娇”,那她在“娇娇”的那个年龄里,她在做什么?
沈蕉使劲想,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十岁那年,父母因公殉职。作为烈士之女,政府将她安置在寄宿学校,免除所有费用。
十岁之前的记忆,仿佛蒙了一层布,脑袋空空。
她去过几次医院,医生告诉她这是受刺激失忆。
这一刻,沈蕉开始怀疑。她是受刺激还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失去幼年记忆。
……
城市的第一缕光亮起,马利生们走出克隆人宿舍,分散到各自的岗位。
第二缕光亮起,公民们陆陆续续起床。开着半扇窗的窗口流进一些细碎的活动声。
沈蕉眨眨眼,一晚没睡,眼睛涩得难受。她闭上眼,想睡一会儿。外面猝然天光大亮——城开启所有照明设备,他们的时间,进入白日。
没有窗帘,窗玻璃折射一片光,沈蕉睡得艰难。她痛苦地睁开眼,白亮亮的光刺得眼睛疼。
她用手背盖在眉眼上,适应许久,才从床上坐起来。
客厅里响起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紧接着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金丽莎洗漱出来,一屁股坐进海草编织的藤椅里,薅薅短发,问:“娇娇公主,我们今天要去扫海怪,你怎么过啊?”
她连打几个哈欠,沉痛地说:“真想我们换一下,我完全没睡醒。”
卧室门开着,沈蕉问金丽莎:“你为什么总叫我‘娇娇’?”
四年前,她考进军校,成为金丽莎的室友。最初,金丽莎叫她“沈蕉”、“香蕉”、“蕉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金丽莎叫她“娇娇”。金丽莎的家庭条件好,随时随地得到普通人无法得到的书、纸、笔——书纸在海洋里尤其昂贵。
沈蕉很羡慕。于是金丽莎在她的羡慕中,给每一本书写两个名字。一个“丽丽莎”,一个“沈娇娇”。
丽丽莎是金丽莎,沈娇娇是她。
沈蕉问金丽莎为什么要写女乔娇。金丽莎打趣她:“因为你娇气啊!沈娇气!”
慢慢的,沈蕉习惯了。
现在,这份习惯变成了刺目的刀。
“因为你娇气啊!”
金丽莎说。
“一打针就手红,一撞你就淤青,我经常说你杀海怪就是仗着身体灵敏,要是海马给你一蹄子,你能碎成豆腐渣……”
又是这些话。
沈蕉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无趣地看地砖。
普通的白地砖,又冰又冷,常年冒湿气。放在主城,连马利生都不愿意要。在边城,却是最豪华的地砖了。
“你咋了,突然问这个。”
金丽莎久久得不到回应,从外面绕进来,看见沈蕉,她“妈啊”叫着,直奔床边。
“一晚没睡啊?脸白得跟鬼一样。”
她伸手摸沈蕉的脸。
“还冷,你不会……”
“没事。”
沈蕉拿开她的手。
“我就是有点想我父母了。”
“想成这样啊……”
金丽莎抠抠脑袋。
“边城到公墓有点远啊,要不过几天,让队长开船带我们去公墓?”
“不用啦。”
沈蕉站起来,拉着她往客厅走。
“今年春潮来势汹涌,城边人手不够,你们再东一边西一边,春潮期就不好过了。”
“你快换衣服吧,任务要紧。我等会看看情况,买张海轨列车票。”
“那东西慢得很。”
金丽莎说。
“一来一回都晚上了。”
“没关系,反正我时间多,就当参观海底世界,散散心。”
沈蕉把她推进卧室,拉上门。
她倚在门扉上,想了想,说:“我跟你们去吧,我就坐飞艇里等你们,不出去。”
“行倒是行,就……”
金丽莎的话说一半,外面传来科迪的大喊:“金丽莎,收拾好没,走了!”
沈蕉去开门,科迪“诶”一声,说:“常医生叫你去医院,我刚跑步回来碰见她了。”
“这边是国防部的宿舍楼,她一个医生跑这边来干嘛?”
金丽莎一面往裤子里塞衣服,一面走过来。
“好像是医院那边的宿舍住满了。”
科迪说。
“她现在住我们楼下。321号。”
“要不你先去公墓,等我晚上回来跟你一起去医院。”
金丽莎往外走了两步,又掉回来和沈蕉说。
“我不是小孩,还怕去医院呀?认识你就是认识医院,医院我熟。”
沈蕉催她快走,李泰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
金丽莎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远远的,沈蕉听见她对科迪说:“你早说啊,早说,我早点带她上医院去,检查就几分钟的事。”
不知道科迪说了什么,两人吵着下楼。
沈蕉关上门,往藤椅里一蜷,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身后的窗户大开,车水马龙的声音传进来。白天的城很热闹。
恍惚之间,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躲在房间里逃避,那她十二年的付出算什么?
她得百分百确认自己有没有脑污染,如果脑污染,她该想办法离开城,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没有被污染,她得尽快归队,这个世界不容许闲人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去卫生间洗漱。
冷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脑袋清醒了几分。
去医院,检查是基础。她得依照金丽莎说的,控控脑袋里的水,稳住脑子。
她捧着脑袋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脸色惨白,白得太过,使那颗藏在眉毛里的红痣格外惹眼。
她抠抠那颗痣,更红了。鲜红。
收拾完,沈蕉先去大食堂吃早饭,再慢腾腾晃到医院。
导诊台的马利生见她来,直接带她去二楼。
二楼是诊察室,来体检的公民们把走廊堆满了,只余走廊尽头空荡荡,宛如划出的禁圈。
沈蕉站在空荡荡的诊室外,看门上的铭牌。没有科室名,只有医生名字——
常雁梅。
敲门,推门。
沈蕉走进去,叫:“常医生。”
一气呵成,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顺利。
常雁梅在仪器前忙碌,没回头,只说:“等我两分钟。”
沈蕉坐下。办公桌上有个三角形的时钟。时针和分针转动,沈蕉随着分针默数。
两分钟,一秒不差。常雁梅关掉仪器,坐到沈蕉对面。
“你好,我是脑科医生,常雁梅,以后负责你的病情。”
沈蕉问:“需要我做什么?”
常雁梅笑笑,“你不用害怕。金小姐已将你治愈,我来的目的是给你做检查,尽可能多地收集资料。”
“政府批了一个月的病假给你。这一个月里,你每周来做一次检查,其余时间自便。一个月后,检查结果正常,你就能回救援队。”
“什么检查?”
“脑部检查。金小姐给你做过,但我们还是要走走流程。”
常雁梅引她躺进检测舱。
舱门关上的瞬间,视野里闪现一片蓝色数据,密密麻麻,一行接一行飞速滚动。
沈蕉躺在里面,像躺在床上——一张各方面完全契合她身形的床,手、脚、脖颈、腰部都有精密的数据承托着,让她情不自禁地放松身体。
浑身轻松的结果便是想睡觉。
念头刚起,她就无法控制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娇娇,过来梳头。”
有人在说话。
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裙。裙子洗过太多次,有些发黄发浆。她拿着梳子,坐在镜子前,将长到及腰的头发挽在脑后。随着头发挽起,耳朵露出来。
那是双耳!耳朵后面还长了一层耳朵,像纱一样薄而透明,柔软地飘动着。
邪种!
沈蕉惊恐地藏进黑暗。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跑到女人面前。那个女人刚挽好头发,她站起身,让小女孩坐下。她用梳子给小女孩梳头,一下,一下,从头顶梳到发尾,分成左右,编辫子。
小女孩坐不住,扭着小屁股去照镜子。那枚镜子很古老,红色的塑料边框,倒挂在墙上,镜面裂开一条纹,把她照成上下两半。
女人让她别动。她就伸手取下镜子,竖在脸前照。
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双亮亮的杏仁眼,像晚上的星星,也像太阳下的海面,星光斑斓。细细的弯眉绒毛里,一点红红的痣,很小很小,要仔细看才能看清。
她扒着那颗红痣,用指甲抠,抠着抠着,那颗痣变得更红了,红艳艳得漂亮。
小女孩喜欢极了,捧着镜子晃来晃去地照。突然,她回头,朝沈蕉藏身的地方看来。
猝不及防的一眼,吓得沈蕉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
睁眼的刹那,她迷迷糊糊看见常雁梅在弯腰看她。隔着检测舱的透明门,她的目光复杂又震惊。
就像……就像……看见几十年不见的老熟人,疑惑、不确信、又十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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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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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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