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欢在调香,雪尽欢配置过程繁琐,她每次都要关在屋子配上一整天天,需要采集被太阳晒化的雪水,加上雪松、葡萄柚、檀香,最后再加入一点忍冬。
《名医别录》:今处处皆有,似藤生,凌冬不凋,故名忍冬。
林嗣音特别爱忍冬,她说,忍冬闻起来,就像吃了一口雪一样,脑子都清醒了。
想起林嗣音,贺清欢忍不住笑了起来。
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还差最后一步。
调香最重要的不是香膏本身,而是它和人体的气味和温度结合后,所散发出的香味。
不同的人涂同一款香膏所散发出来的香味是不同的,妇人和少女的气味是如此不同,它们对香膏所散发出的香味影响是巨大的。
雪尽欢复杂的配料后,最后一步的香料,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香料,就是林嗣音。
这是只有林嗣音可以涂的香,其他人涂,都会是寡淡的味。只有涂在林嗣音身上时,经过林嗣音体温的加热,和气味的加入,才会构成最完整的香。
贺清欢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她闻得到许多的气味,草木香、海洋、花果香,那种大家一闻到,就会说香的,但她能闻到的范围比常人能闻到的更多。家具的气味,鞋子的气味,土地的气味,她将这个世界的许多气味都重新区分了一遍,然后归类,划分出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按照气味,她也将人群划分了开来。每个人的气味是不同的,同时更加具体化了。一个商人,散发着纸票和市侩的气味,是贪婪和**的气味。一个农民,散发着泥土和粪便的气味,是贫穷和绝望的气味。一个士人,散发着笔墨纸砚的气味,是迂腐和懦弱的气味。大多数人的气味在她这都不好,包括她的亲人,她的亲人身上总是有一股药草味,但同时还有权贵递过来的金钱和权力的气味。
贺清欢嗅着这个世界的气味,并不喜欢。
她出身京城赫赫有名的贺家,是贺家的嫡亲大小姐,真正的名门贵女,师承贺老太爷,医术高超,三岁识字,七岁成章,十三岁博览医书,谓之天才。
很多人赞扬她,夸耀她,但潜台词总是那样:“这么优秀的女孩,将来会嫁个好人家,成为一个优秀的当家主母。”
年幼的她真不解,她去问当家主母的贺母,问她做当家主母,获得了什么?
“一把管家的钥匙。”母亲自豪地说。“大大小小田产房产铺面,全家上下所有的仆人、吃食、月钱发放,都由我掌管。”
听起来就好繁琐。贺清欢皱了皱眉,她喜欢简洁的东西。
“贺麟,你姐姐这么厉害,你肯定也不会差的,你要向你姐姐学习,快快认字看书,将来好继承整个贺家。”贺父说鼓励贺麟说,贺麟流着哈喇子,打翻了桌子上的古董茶具,三岁了连路都不会走。
他们总说,“小孩子嘛,再长长,哪一天就开窍了。”
十年过去了,贺麟所展现出来的平庸和愚笨也让阖族上下不失所望。
贺清欢冷眼瞧着这群自欺欺人的长辈们。
明明她天赋异禀,远超她那个笨蛋弟弟,但是父亲从没有想过她。
那群大人,只是因为那个笨蛋多了一个□□,就不停地把各种资源喂给他,期待他长大,将来能执掌贺家。
“父亲,弟弟那么笨,你还做无用功。”贺清欢冷冷地说。
“住嘴,你有天赋又怎么样,将来还不是要嫁人。”贺父冷笑。
于是,虽然她饱读医书,却只能在那个该死的房间里读《女诫》、《女德》,绣女工,只有调香被认为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而被允许她继续做下来。
“清欢,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嫁人的。”父亲的三姨太说,“对了,我闻见你给你父亲母亲做的香很不错,给我也做一个呗。”
三姨太听说她会调香,仗着父亲对她的宠爱,让她帮她做一款香。
那香三姨太装在一个小香袋里,经年带着,自此后再也没怀过一次孩子。
“姐姐,你的女工做得真好,不像我,笨手笨脚的。”庶出的五妹妹总是扮柔弱,哄得父亲开心。
“清欢,凡事不要太掐尖,惹得人嫉恨。”就连母亲也这么说,她的手摁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这句话灌入她的体内,成为她的思想。
那双手是如此的让她有压力,让她坐立不安。
她一身的医术,无从施展,只能困在这个宅院里,天天和那群姨太太们、小姐们斗。
好无聊,好无聊的人生。
长辈们总说她娴静内敛,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只是因为她做什么都会被打压,被规训,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选择。
感觉人生要一眼望到头了。
在她十四岁那年,江南来了很多世家大族进京朝贺皇帝寿辰。
天还没亮贺清欢就被拉起来妆扮,她困得哈欠连天,但梳妆的时候都要挺直背,不然会被母亲说教。她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头饰、耳饰都不能落。穿一件荷粉提花立领对襟琵琶袖短袄和豆绿祥云野鹤马面裙,上衣下裙的颜色她都不喜欢,太过稚气。可她的母亲说,这个颜色多好,少女就该穿这个颜色。
她觉没睡够,母亲用清凉油滴在她太阳穴也没用,还是困。
“今天有很多世家大族在,江南的那些士族也来了,你可得注意点礼仪,相信你不会让母亲失望的。”贺母微笑着说。
“遵命,母亲。”
贺清欢从下马车开始,就是贺家的嫡长女了。
这种宴会她参加得多了,自是各自寒暄,暗自攀比,互相蛐蛐,太无聊了,她撑着脸,百无聊赖的,想睡觉,今天觉没睡够。
刑部尚书家的小姐张曼曼非要拉着她讲八卦,她不感兴趣,但又得强撑着精神听工部侍郎的老婆出轨家里的长工,据说那长工身材极好。
张曼曼讲得绘声绘色的,仿佛亲眼所见,甚至连床笫之事都讲了,她只得听了半天。
江南的才女很多,琴棋书画赢得勋贵们一众喝彩,京城的贵女们不甘落后,发起联诗。
贺清欢觉得真是无聊的活动,又是想攀比,她想逃都逃不走了,只得被拘在桌子上。
顾老爷家的嫡亲孙女顾影怜起了一句,各个人各接一句,显得文雅极了,江南谢家的三小姐谢韫才情艳艳,接的诗赢得一众赞叹。顾影怜是京城第一才女,谢韫是江南第一才女,两个人对得不相上下。
而此时,不知道是谁家的一个女孩,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开始接那两个人的诗句,居然可以和这两个人联得有来有往。
到最后,就剩下她们三人,正对得酣畅淋漓。
那个女孩对到兴浓处,从旁边宫女那拿起酒壶,直对着壶嘴喝,晶莹的酒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入她的衣服里,她用手背抹掉酒水,喝得醉醺醺的,要跟顾影怜碰杯,而诗兴更浓了。
这豪爽的动作惊住了京城那群贵女们,她们面面相觑。顾影怜显然也对上头了,拿起酒杯和那女孩碰杯,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烟锁池塘柳,”那女孩抢着联顾影怜的诗,眼睛亮亮的。
“你出这么难的句子,怎么接呢?”慕家的三小姐慕清浅戳了戳那个女孩。
“这五个字的偏旁,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下联也应该有五行对得上,而且意境也美。”楚家的大小姐楚辞说。
“有了,烽销漠塞榆。”谢韫很快反应过来。
“谢家这句不但平仄协调,而且‘五行’的顺序和上联也是一样的,比起上联的婉转含蓄,这一句却显得苍茫雄浑。”京城的刑部尚书家的六小姐张曼曼说。
“钟沉台榭灯,”顾影怜也想了一个五行句子。
“灯垂锦槛波。”那个女孩喝了一口酒,又出了一个五行句。
“我服了你了,不跟你对了,老是出这种刁钻的句子。”谢韫趴在桌子上,笑着说她,“你今天怎么诗兴那么好,我认输了。”
“我也认输了。”顾影怜笑着说。
“京城的酒也太好喝了,你们怎么不喝呢?”那个女孩喝得摇摇晃晃,“清浅,你尝尝啊,这酒喝起来是甜甜的果酒味,不苦。”
慕清浅喝了一小口被辣到了,要去锤那女孩,“根本不是果酒,是烈酒,你哄我。”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很好。
她们几个人一闹,整个宴会都热闹了起来,京城的贵女们见江南的贵女们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么娇弱文气,不禁也拿出了草原儿女的心胸,一众人也不联诗了,开始拼酒了。
那女孩更是喝到开心了,来者不拒,酒量一点也不差。
贺清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国宴,国宴总是一板一眼,所有人规规矩矩的,吃饭,祝贺,从来没有像这样,这么其乐融融,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连一向冷淡的她,也忍不住感受到这种快乐。
这是谁家的小姐,为什么如此胆大,如此的恣意,才情出众,酒量也出众,丝毫不避人。
或许是感受到她探究的目光,那女孩拿着酒壶和酒杯摇摇晃晃的来找她,递给她一个杯子。
“我叫林嗣音,你叫什么?”林嗣音问,
“我叫贺清欢,祝贺的贺,一晌清欢的清欢。”贺清欢说。
“对此频胜赏,一醉饱清欢。”林嗣音摇头晃脑的念着诗句,然后一把揽住她,“我见你开宴的时候就兴致缺缺,估计对这宴会也不感兴趣,不如跟我去吹吹风,看看月亮。”
贺清欢和林嗣音远离了喧嚣的宴会,坐在湖边,此时月色正浓,笙箫的声音远远传来,倒是比在宴会上听好听。
她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此时池塘里荷花正开着,她想起自己身上那少女的荷粉色,就一阵厌烦。
“怎么了?感觉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林嗣音四脚八叉得坐在草地上,手撑在身后。
“我母亲一定要我穿这颜色的衣服,我讨厌死了。”贺清欢皱着眉拉着身上的衣服。
“不喜欢干嘛还穿着。”
“没办法啊,父母之命难以违抗。”贺清欢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撑在腿上想。
“那你明知道你不喜欢,还要接受吗?”
“自己的能力不足,只能接受。”贺清欢沉默了,说。
“你真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吗?”
贺清欢再次陷入了沉默,她其实是个挺自傲的人,她的医术天赋是如此高超,即使是贺老爷子也称赞不已,但是她一直被父母打压,不要冒尖,要她给弟弟铺路。
“我不知道。”贺清欢有些迷茫,她呆呆地看着池塘里的荷花,这些荷花可以用来做药材,可以乘凉,可以玩,有很多的用途,但是这些荷花在这里,就只有美观的作用。
她也是一个装点家族的花,人们不要求她锋利、尖锐,他们希望她越温顺越好,越漂亮越好,做一朵可以愉悦他人的花就好了,不用做一把锐利的刀。
“我听说贺家是医药世家,太医院都是你们的人,你家这么厉害,你怎么连刑部尚书家的小姐都不敢拒绝?”林嗣音漫不经心地说。
“我母亲让我出门在外不要争强好胜,要与人谦和,与人友善。”贺清欢呆呆地重复那些话
“但你完全不是会谦和、会友善的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张曼曼,也不想听她说话,更不想参加这个宴会。你不情愿,这不是你。”林嗣音说。
“你又知道什么呢,我自幼诵读医术,天赋异禀,我如果是男子,我就可以学医,继承家业,建立一番我自己的事业,可是我只是一个女子。”贺清欢面无表情地说。
林嗣音却摇了摇头,“贺清欢,你决不能让你的天赋和价值被你的性别限制住,那是男权社会构建的性别谎言,你不要去相信它,也不要因此憎恨自己的性别,你知道吗?”
林嗣音的话很轻,落在她的心上,却像一把锤子打碎了她一直在搭建的,妄图说服自己的谎言。
那个谎言是:我只是一个女孩,我不能像男人那样在外自有一番天地,我也不能和弟弟一样继承家业,我不用读太多书,我只要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丈夫疼我、爱我就够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父母只想我的弟弟继承家产,只希望我嫁人。”贺清欢想到这,总是心里委屈,难过。
“遂他们的愿,你难道甘心吗?”
“不,我不甘心。。可是我。”贺清欢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崩塌。
“去做好了,贺清欢。别担心,还有比你放弃天赋,沦为平庸,最后选择结婚生子更恐怖的结局吗?”林嗣音却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贺清欢抬眸问。
“我,我的情况比你还要糟糕呢,。我是个孤儿,没爹妈,没家产,被容府收成童养媳,只能寄生在未来丈夫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在看婆婆脸色了。”林嗣音懒懒地说,“你还没嫁人,还是贺家的嫡长女,身份尊崇,你可以发挥的空间可比我多多了。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会杀出一条血路来,谁想挡我,我就砍谁。”
林嗣音用手比了一个砍人的姿势,杀气凌厉的。
贺清欢却十分震惊,她居然是容家的童养媳。她深深思索着林嗣音的话。
“你觉得我真得可以吗?”贺清欢声音有些颤抖,她有些自卑。
“这贺家的家业,只要你想争,就可以是你的。”林嗣音肯定地说。
贺清欢突然松了一口气,好像之前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消失了。
“你这个人,还蛮有意思的。”贺清欢说,“我交你这个朋友。
她又闻到了那股香味,那香味是如此难以形容,像石头、大地、森林烘托出的气味,让人感到平静,她一直以为是林嗣音身上的酒香。
不,不对,就是林嗣音的香味,她灵魂散发出来的,迷人的香味,是她喜欢的香味。
贺清欢由衷地笑了起来。
“父亲,我要去白鹿书院上学。”贺清欢说。
“你去那里做什么?女孩子不用上学也行的,要上学,京城的国子监不也可以吗?”贺父说。
贺清欢只是一笑。
父亲,既然你不愿意让我继承家业,那我就只好自己来抢了。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要决定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贺清欢随意的在自己的香瓶中加入各种她的想法,制作成各种各样的毒药,她连杀人都是芳香四溢的。因为她太讨厌那些人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了,所以她要用香掩盖掉,所以江湖人都称她为奢香娘子。林嗣音说她可真是好心,她会是仵作最喜欢的杀人凶手了。
想起林嗣音,心情就大好,香室的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贺清欢心情愉悦,把做好的雪尽欢装瓶,期待和林嗣音再次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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