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艰涩的轻响,像是开启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匣子。司淮霖轻轻推开门,一股不同于门外潮湿海风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味道很淡,有点像阳光下暴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极淡的皂角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笔墨和旧木头的沉静气息——这是只属于司淮霖身上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悸满羽站在她身后,有些拘谨地探头望去。
房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小一些,一眼几乎可以望尽。但出乎意料的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井井有条。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放着一张简单的木质书桌,上面整齐地摞着课本和习题集,旁边是一个小书架,塞满了书。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外面,连接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阳台,没有封闭,夜风可以长驱直入。阳台的栏杆边,靠着一把原木色的木吉他,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被海风吹得微微卷起边角,像栖息的白鸽。
整个空间狭小,却因为这份整洁和那个通向开阔阳台的出口,并不显得逼仄压抑,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随性而自由的气质。
司淮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黑暗。她走到墙边,按下了开关。一盏悬挂在客厅中央的、暖黄色灯罩的旧灯亮了起来,光线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昏沉,却像融化了的蜂蜜,温柔地倾泻下来,瞬间充盈了这个海边的小小角落,将一切冰冷的线条都柔化了。
在这暖色的光晕下,司淮霖似乎也褪去了一些在外的锋利。她摸了摸鼻子,看向悸满羽,语气里带着一点罕见的、不太自然的神色,像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把这只“流浪猫”带回家的行为,在现实面前显得有些……欠考虑。
“地方……有点小。”她陈述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目光扫过唯一的那间卧室门,“你改天去把东西带过来,挤一挤,应该……还能放得下。”她顿了顿,像是怕对方误会,又很快地、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坦诚:“能将就得住吗?”
没等悸满羽回答,她仿佛觉得还不够明确,几乎是紧接着又插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哦,我不是说麻烦。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住,可以一直住。”
不是客套,不是收留,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尊重和真诚的邀请。仿佛在说,我这里虽然简陋,但门为你敞开,去留由你。
悸满羽的心像是被这连续几句朴实无华的话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汹涌而上,冲撞着她的眼眶。她习惯了被嫌弃,被推诿,被当作麻烦小心翼翼地“安置”,却从未被人如此直接而坦然地“接纳”过。这份细腻而纯粹的情感,不掺杂任何算计与怜悯,让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反复却真挚地低语:“谢谢……真的,谢谢你……”
除了谢谢,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汇来表达此刻内心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司淮霖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感激,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抬手摸了摸后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咳……你先坐,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和毛巾。身上都是酒吧的烟味,难受。”
她说着,转身走进了那个唯一的卧室。悸满羽局促地在客厅那张看起来像是用旧木板自己钉成的、铺着蓝色碎布的小沙发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很快,司淮霖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以及一条看起来有些旧但洗得发白的毛巾走了出来。“我的,可能有点大,你将就穿。浴室在那边,”她指了指阳台旁边一个用玻璃隔出的小小隔间,“热水器有点旧,要多放一会儿水。”
悸满羽接过衣服,布料柔软,带着和房间里一样的清冽香气。她抱着衣服,走向那个狭小的浴室。热水果然如司淮霖所说,需要耐心等待。当温热的水流终于冲破管道的冰冷,喷洒而下时,她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也仿佛要冲走这一整天的疲惫、屈辱和不安。酒吧的烟酒味、海风的咸腥、眼泪的涩意,似乎都随着水流被带走了少许。
洗完澡,换上那身宽大的衣物,袖子长了一截,裤腿也松松垮垮,确实不太合身,但干净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被庇护的安全感。
她走出浴室,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司淮霖也已经快速地在厨房那个小小的洗手池边洗漱完毕,换上了一套类似的居家衣服,正站在阳台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到穿着自己衣服、显得更加纤细脆弱的悸满羽,眼神微动,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卧室:“你去睡床吧,我睡沙发。”
悸满羽连忙摇头:“不,不用,我睡沙发就好……”她已经是借住者,怎么能抢占主人唯一的床。
司淮霖却不由分说,直接走进卧室,从床上抱起一个枕头和一条薄被,塞到悸满羽怀里,语气带着点不容反驳的坚持:“客随主便。让你睡哪儿就睡哪儿。”她顿了顿,看着悸满羽还有些湿的头发,又补充道:“把头发擦干再睡,不然容易头疼。”
安排妥当,她便自顾自地在那个小沙发上躺了下来,背对着客厅,一副准备就寝的姿态。
悸满羽抱着还带着司淮霖身上气息的枕头和被子,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她默默地走回卧室,躺在那张简单的木板床上。床铺不算柔软,但很干净。她看着天花板,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渗进来一点。
时间早已滑过凌晨。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打破“必须早睡”的铁律。身体的本能和长久养成的习惯,让她在这个时间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焦虑,心脏也似乎比平时跳得更快一些,带着隐隐的、熟悉的憋闷感。而心理上的重负,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父母、关于疾病、关于未来的恐惧和迷茫,也在此刻夜深人静时,如同黑暗中的潮水,更加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她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卧室门。
客厅里,司淮霖似乎也没睡着,听到动静,她翻过身,在昏暗中看向她。
“睡不着?”她的声音带着夜晚的沙哑。
“……嗯。”悸满羽轻轻应了一声。
司淮霖坐起身,没有开灯,只是朝着阳台的方向偏了偏头:“那就出来坐会儿吧,吹吹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阳台上。深夜的海风带着十足的凉意,却也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彻底吹散。她们并肩坐在冰凉的、粗糙的水泥台面上,望着远处。小镇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只有零星的几点光晕,像是沉睡巨兽模糊的眼睛。更远处,是吞噬了一切光线的、无边无际的墨色大海,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呼吸声,证明着它的存在。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仿佛在这广阔的夜色与海声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又或者,任何沉默都被允许。
过了不知多久,悸满羽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忽然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开口了。
“我二岁的时候,查出了心脏病……先天性心室缺损。”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又异常清晰。“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变成了医院、药片,和无数个‘不能’。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同学们叫我‘玻璃罐子’。”
她断断续续地,像是在剥开一层层结痂的伤口,讲述着父母如何从最初的关切,到后来的争吵、相互指责,再到各自组建新的家庭,如何将她像一件不合时宜的行李一样,“寄存”到这座陌生的海边小镇,如何连一顿晚饭都不会为她等待……
她没有哭,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被遗弃的痛楚,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字句里。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生下我,是不是一个错误。”她最后轻声说道,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苍凉。
司淮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安慰,只是偶尔侧过头,看着悸满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直到她说完,海风将沉默再次填满。
然后,司淮霖也开口了,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沉淀。
“我爸妈……”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提起这两个字有些艰难,“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扔给爷爷奶奶了。他们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北方,还是国外?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后来,爷爷奶奶也走了。那时候,我初中还没毕业。”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办法,总要活下去。我喜欢弹吉他,就去街上弹,去酒吧唱,好歹……能挣口饭吃。”
她甚至没有提及父亲酗酒、背叛那些更不堪的细节,也没有渲染一个人生活的艰辛。但仅仅是这几句简单的陈述,背后所隐藏的风霜与重量,已足以让悸满羽感到心惊。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当父母的。”司淮霖总结般地说了一句,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冰冷的、看透事实的清醒。“但我们得为自己活。哪怕像你说的,是个‘玻璃罐子’,也得用自己的方式,发出点声音,哪怕碎了,也得听个响动,对不对?”
她转过头,看向悸满羽,昏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你看这海,”她抬起手指向那片无尽的黑暗,“它不管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听,它就在那儿,潮起潮落,永远有自己的节奏和力量。”
悸满羽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听着那永恒的海浪声,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黑暗和不幸,但与司淮霖相比,她的痛苦似乎更多来自于被动的承受,而司淮霖,则是在主动地与命运搏杀。
两个少女,在这深夜的阳台上,一个带着病弱的身体和被遗弃的创伤,一个背负着过早的独立和生活的重压,她们的心事,她们的痛苦,如同夜色般倾泻而出,却又在彼此安静的倾听和寥寥数语的理解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靠岸的港湾。
悸满羽忽然觉得,胸口那股一直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似乎被这海风吹散了一些。她悄悄侧过头,看着司淮霖被夜色勾勒出的、坚定而清晰的侧影,一种陌生的、名为“勇气”的东西,如同细小的嫩芽,在她荒芜的心田上,悄然破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