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轩的桃花香似乎还萦绕在邺都的暖风里，御书房的空气却陷入焦灼。

“好一个行正道而不求名利，好一个匡扶正义！”皇帝将密奏重重拍在案上。内卫统领秦骁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

“盘踞青、冀两州水道十余年的悍匪，被他们皆数扫平，竟还牵扯出火器！他们哪来的情报！哪来的力量！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查缴军械！”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

秦骁喉头发干：“回陛下，据查，无咎山庄此次行动，确系因黑水坞勾结暗河余孽，意图劫掠军需、祸乱地方。山庄此举在江湖上，颇受赞誉，百姓亦……”

“赞誉？百姓？”皇帝冷笑一声，“江湖草莽，啸聚山林，私设刑堂，擅动刀兵，剿灭地方匪患，那朝廷法度何在？朕的官兵何在？他们这是在替天行道，还是在替朕行道！”

皇帝眼神冰冷：“青州流民案的证据，只怕也是他们的手笔。陈年旧案，连朕都按下不表，等待时机，他们倒好，直接将证据捅到了都察院左御史面前。打着为枉死流民、为天下公义的旗号，逼着朝廷翻案，好一招挟民意以迫朝廷。”

他起身，在御案后踱步，“李川草菅人命，死不足惜。可这案子背后是什么！是当年褚承霄为了豢养私兵、铸造军械而疯狂敛财的烂账！是牵扯到多少地方官员、世家豪强的泥潭。无咎此举，看似为民请命，实则是将朝廷的颜面踩在地上，逼着朕去清理他们想清理的障碍！”

皇帝猛地停下脚步，此风断不可长。一个盘踞一方、势力深不可测的江湖组织，能轻易剿灭悍匪，能掌握朝廷大员贪腐的铁证。今日他们能替天行道查军火、翻旧案，明日，他们是不是就能替朕决定这江山该由谁来坐了。

“传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命兵部许严宽亲自督办，彻查京营及京畿卫所十年内所有军械入库、出库、损耗记录，尤其是制式火器流向。”

“都察院，”皇帝的目光扫过那份关于青州流民案的奏报，带了一丝厌恶，“既然无咎山庄送了这么大一份‘礼’，那就查，给朕彻查。李川既死，那就往上查，往下查！查清楚当年所有经手此案的官员，朕倒要看看，这滩浑水里，还有多少烂鱼臭虾。”

“你调动暗探，深挖无咎山庄在邺都及京畿的根基。查其产业、人员、资金流向、核心成员身份。”皇帝眸色一戾，“给朕查出那庄主的真面目，朕要看看，谁敢在朕的卧榻之侧酣睡。”

无咎山庄这轮在江湖上冉冉升起的明月，其清辉，已然刺痛了庙堂之巅那双俯视众生的眼睛。

这个组织巧妙地隐匿在繁华市井，表面或许是某个不起眼的商行、书局，甚至是一座香火不盛的旧庙，但其真正的核心与庞大的情报网，早已无声地渗透进这座权力之都的脉络深处。

一场由庙堂主动发起的，带着煌煌法度之威的力量，悄悄扑向了那座隐于云雾深处的山庄。

同一轮清冷的月，崔昭蘅的马车刚停稳，她扶着丫鬟的手正欲下车。

“崔小姐留步。”

崔昭蘅转身回看，“赵大人？夜色已深，大人可有要事？”

赵晏之向前一步，“确有要事相扰，”他压低了音量，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今日，陛下有旨意下发兵部与都察院。”

崔昭蘅看着他，等待下文。

“兵部奉旨彻查京营及京畿卫所，十年内所有军械入库、出库、损耗记录，尤其是制式火器流向。”他语速平缓，“勋贵之家，凡过往与军械调拨有所关联者，皆在核查之列。”

崔昭蘅的心，在听到“十年内”、“军械流向”、“勋贵之家”这几个词时，不由一紧。崔家正是执掌北境三州边军、与军械调拨息息相关的勋贵，圣上这道旨意，看似整肃军纪，范围极广，但矛头隐隐指向他处。

赵晏之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陛下准了都察院所请，青州流民案由三司再次彻查，所有经手官员，一律追查到底。” 他顿了顿，“此案牵连甚广，恐非靖王一人之过。陛下意在整肃吏治，重塑朝纲。圣威之下恐有波及。”

这几乎已是明示。

皇帝借无咎山庄掀起的剿匪案和军火案，目标绝不仅仅是几个贪官污吏，也不仅仅是打压无咎山庄。他真正的意图，是借此机会，对盘踞朝堂多年、根深蒂固的勋贵世家集团，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和敲打。而手握重兵、在北境根基深厚的崔家，无疑首当其冲。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崔家的字眼，但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打在崔昭蘅的神经上。这是一场由帝王亲手点燃，以军械流失和贪腐旧案为引信，目标直指所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勋贵世家的政治风暴。

无咎山庄只是导火索，而崔家，因为其显赫的军功、在北境的巨大影响力、以及与陇南百里氏的紧密联盟，很可能就是这场风暴要重点“修剪”甚至“拔除”的第一棵大树。

“多谢赵大人深夜相告。兵部清查军械，整肃仓储，乃职责所在。陛下彻查旧案，澄清吏治，亦是圣心烛照。崔家世代忠良，自当恪守臣节，静待朝廷公断。”

她的话滴水不漏，完全站在朝廷法度和皇帝意志的立场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或不满。

赵晏之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传递的信息，她已完全接收，并且瞬间推演出了更严峻的局势。

“崔小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拱手一礼，“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所有未竟的言语，尽在这一礼和那深深的一瞥之中。

崔昭蘅还礼：“大人辛苦，亦请保重。”

赵晏之转身离开。

崔昭蘅站在原地，夜风吹动她的裙裾，她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又仿佛穿透重重屋宇，望着更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