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职

虽言阴阳有界,但阴阳有道,得以使阴阳贯通。

地府快递公司,就承担了阴阳贯通这一职责。以“用品质管理,创顶级物流”为服务宗旨,年年被评为“人民群众最喜爱的地府单位”。

拿最常见的托梦来说,就是该公司的一种快递业务,只是邮费较为便宜而已。

更高级一点是真实的物体,譬如有时你会突然发现家里有一件你怎么也想不起来源的物件,就有可能是什么熟人从下面寄来的东西。

这些实物送件相对来说就比较麻烦,既要过地府海关,还要再各地区分拣,最后送货上门。

但鬼差不能长期在阳世间滞留,所以地府快递公司新成立了个阳间投递部,专聘活人,最近急缺人手,正在广纳贤才,待遇丰厚。

……

P市中心钟楼上的那口铜钟在深夜作响了整十二下,其声大响谹谹如殷雷。

那钟声似是直击于耳畔,让阮唯猛然惊醒于梦中。他熟练地按亮身边的手机,又是午夜整时。摸到病床头夜灯的开关按下,又不亮。

阮唯坐起身,环视了一圈屋内和阳台窗外,都并无异样。他伸手抹了把脸,让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

自他四天前被抢救过来之后,总是半夜被钟声吵醒,还能看见有个女鬼披头散发地在他的床边玩躲猫猫,天快亮的时候再消失。

虽然对阮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他本身睡眠质量就差,被这么一折腾,根本整宿睡不着觉。

或许是他在门口新贴的符纸起了恐吓作用,这女鬼今天倒是没来。

阮唯本来打算靠在床头再观察一下,但很快就困意上涌,连护士柔声叫他伸出手来换输液的药时,他都只半梦半醒地把手臂递过去,压根不想多动弹。

也许这就是人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当他的手刚伸出去时,阮唯隐隐觉得不对劲,突然睁开眼睛。

大半夜的,这是换的什么药?

他往身侧看去。站在床边正等他伸手的那个人哪里是护士,分明就是前几天一直在他床边遛弯的女鬼,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破烂护士服,满是黑色污渍。

似乎是察觉到了阮唯的视线,刹那间,女鬼抓住阮唯已经伸到床外的手腕,将他往床外拽去。

寒意瞬间通往四肢脉络,阮唯浑身连喊救命的力气都被抽走,同时他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了这个女鬼的样子。

女鬼并没有脸,只有一张没有五官的皮。

阮唯呆愣了一下,随即摆出讨价还价的架势,“你等一等。”

那女鬼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有胆量和她说话,拖拽的动作微微停滞,想看看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只见阮唯用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整理了一下枕头,摆了个合适的位置。

“好了,这样晕过去舒服一点。”阮唯往后一躺,倒在枕头上,失去了意识。

女鬼:“……”

次日,阮唯从晕厥中醒来,天已大亮,病房温馨安静,床头柜的花瓶里还有一束带着露水的百合,优雅地散发着芬芳,仿佛昨夜的鬼魅只是个噩梦。

但阮唯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在他左手手腕上,还有一道深深的,黑紫色的於痕,形如一个女人的手印。

那个女鬼居然放了他一条生路,难道这好几个晚上都只是为了吓唬他?

而且在他陷入昏睡之前,他分明清晰地听见一声男人的嗤笑。莫不是昨晚那个不是女鬼,而是有特殊爱好的男鬼?

阮唯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秘书小姐照例三天一次来汇报工作,看见自家老板病恹恹窝在床上的样子,着实被骇到了。

“老板,三天不见,您怎么好像更憔悴了?”

阮唯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都怪市中心那个钟楼。天天撞钟声音那么大,扰民。”

“钟声?市中心那口老钟没人去撞,很多年都不响了。”

阮唯本就白皙的脸愈发苍白起来,几乎是没了血色。

他的圈子里很多讲究风水凶吉,他便也知晓一些说道。

古钟独鸣,死期将近。

……

在P市,秋天是全年最舒适的一个季节。让人从夏日的淋漓大汗中逃脱出来,不必躲着炙热的艳阳,可以自在地于秋风飒爽中舒展筋骨。

这家私立医院大门前的一排银杏树尤为漂亮,金樱枝袅相亚,银杏颗圆低垂,为整栋宏伟的大楼添加了几分动人的秋色如画。

阮唯站在病房窗前往下看去,那银杏树就像是一条金色丝滑的带子,镶嵌在纷杂的大地上,似是最贵重的装饰品。

他站得有些累了,收回落在银杏上的视线,打算回床上继续躺着。他这一转身,被吓了一个激灵。

明明没听见有开门的声音,而此时他病房的门厅处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

女人身着黑色吊带连衣裙,外搭一件白色薄衫,一双美腿踏着精致的黑色高跟鞋勾人心魄。

那女人也在打量着他,美目微眨,在阮唯的注视下,“自然”地将小外套抖落掉一半,小香肩半露,脸上浮现出干净甜美的笑容。

“阮先生,您好,我是来驱鬼的,我叫陆钰玔。”

阮唯这两天为了驱鬼,已经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仙家教众,早就百毒不侵。

他略为疲惫地躺回床上,往被子里一窝:“身份登记表我看看。”

“好的,给您。”陆钰玔将早就准备好的登记表递给他。

阮唯看这登记表上,无论是道派还是家学都一水填了“无”字,“你这登记表填得真够清新脱俗。”

“行走江湖,不以履历问英雄。我可是有渊源的,我姥姥的那支是捉鬼四大家白圭的后人,白圭您听说过么?就是发明五鬼运财阵那个。”

阮唯摇了摇头。没听说有人用过,大概因为身边往来的生意伙伴都是资产千万以上,并不是百万富翁。

一看这番话并没有踩到阮唯的点上,陆钰玔不再做铺垫,直奔主题:“不说那些虚的,您这边什么情况?”

阮唯向窗外努努下巴:“那座祁朝钟楼,知道吗?”

陆钰玔向窗外看去。

因为二十三层已经很高,基本没什么遮挡物,在众多现代建筑中格格不入的老钟楼十分醒目,上面的大铜钟在朝阳下蒙上一层金铜色的光辉。

“知道,安平区首屈一指的古建筑遗址,尤其是那口钟,金贵得很。”

阮唯的手指敲了敲登记表,纸张发出“哒哒”的声音,“谁说不响?每天半夜十二点,钟声就会准时把我吵醒。”

陆钰玔的神情高深莫测:“……哦豁,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有个办法。”

她自然而然地坐在阮唯身边,暧昧地凑近,压低声音说道,“阮先生,您听说过地府快递公司吗?现在在招人哦。享了阴间的工资,自然就百鬼不侵。”

阮唯:“陆小姐,你看我这床垫坐着舒服么?”

陆钰玔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舒服呀,软硬刚好。”

阮唯:“Majest Vi-spring的,一手市值80多万美金。”

陆钰玔:“长见识了,阮总真有钱。”

“既然是和阴间打交道,必然也是有风险的。贵公司待遇能有多丰厚,而值得我去冒这个险?”

“我们专门为您准备了另外的员工福利。”陆钰玔眉眼弯弯,“一是为您配备高级地府官员保镖,保证您的各种安全。

二是攒阴德,让您来世还能当亿万富翁。这么舒服的床垫,您下辈子不想躺吗?”

阮唯诚恳地发问道:“贵公司我能买下来吗?”

陆钰玔:“……不能哦阮先生。”

财大气粗的土财主阮唯表示遗憾。

“你给我时间想一想,我需要做个损益表。”

“没问题。这段期间,您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您就叫我的名字,我随时都能听见。”

陆钰玔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的褶皱,“当然,既然叫了我,那您就是同意入职我们公司,可要慎重三思哦。再见~”

“……”阮唯看陆钰玔直接人就没了,他算是知道了陆钰玔进来的路径。

阮唯的目光落在病房角落里一堆破铜烂铁上面,还有贴在各种角落里的黄符——这些都是之前来驱鬼的人留下的,屁用没有。

自从上次他差点被那个无脸护士拽走,在他房间里遛弯的鬼不仅数量变多了,种类也逐渐丰富起来。

断胳膊断腿伸长脖子的这都是普通品相,最恶心的就是那种浑身都是眼睛的鬼,整夜整夜趴在床头看他。

阮唯那天一睁眼就看见五十对卡姿兰大眼睛和他对视,差点没吓得哭出声。

无论他睡不睡觉,无论他在哪间病房,无论屋里有没有旁人,半夜十二点,只有他能听见的钟声会准时响起,之后房间就牛鬼蛇神热闹起来,但他所在的床是绝对安全领域。

因此各种鬼怪会使尽浑身解数,诱惑他离开床。

比如装作阮唯的熟人来探病,阮唯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鬼会以为他真的会相信半夜有人来看望他。

看来今晚又将是个不眠夜。阮唯开始做今晚再次看半个晚上“恐怖片”的心理准备。

半夜十二点,钟声再度响起。阮唯睁开眼睛,没有发出声响,观察了一圈周围。

窗外一轮惨白的圆月挂在黑漆漆的天空之上,屋里却依然昏暗无比,安静且压抑的气氛在房间里蔓延。

奇怪,今夜居然如此正常,屋里什么都没有。阮唯坐起身,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确实是十二点无疑。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他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头去。

果然,在他斜后方的视觉盲区内,有一个几乎隐匿在黑暗中的男子静悄悄地看着他。

男子见被发现了,坦然地从暗处走出,“果然是受了‘锁’的影响,你的五感都敏锐异于常人。”

说罢,对着周围布下的那些破法器啧啧称奇,还伸手摸了摸,叹道:“我只知晓现代人间阴阳之术尽失,却不晓得已经沦落到这般造假骗人的地步。”

阮唯不语,上下打量了那男子,干瘪身材,短脸尖下巴,一对吊梢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此人精明异常,不好对付。

“我知道你这两天不好过。”男人率先开口道,“这床下了符咒,有人在保你,我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来法术并不精进。也就只能抵挡一些小鬼,窗外那些都在等着吃了你。”

阮唯看向窗外,这才惊觉,窗外白惨惨的哪里是月亮,那不知是什么怪物的巨大的白眼仁。

而他以为的夜幕,是黑色的眼球糊住了整张窗户,像看待猎物般死死地盯着他。

而在黑眼球的掩盖下,是一群狰狞可怖的脸孔贴在玻璃上,狰狞地伸着尖锐的爪子争先恐后地要破窗而入,却畏于男子的威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贪婪地看着阮唯。

阮唯强忍着不适感,转过头来看向男人,“要命不给,要钱可以给点。”

男子:“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要你身体里的锁。”

阮唯呆了呆:“锁?哪个医生做手术落在我身体里的?我要投诉他。”

男子:“……不是那个锁!是一个意外进入你身体里的长命锁,我帮你把它取走,然后你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些鬼了。”

阮唯战术后仰,靠在床头,“既然床上的符咒对你不管用,那你上床来取锁吧。”

男子眯起眼睛,“对于你这种聪明人,看来我还是有必要拿出一点诚意的。”

他手中忽然泛起一阵青光,一道半透明的魂魄出现在屋里,脖子上紧紧地扣着铁锁链,另一端由男子牢牢握住。

阮唯看清那魂魄的面容,愣住了,“爸?”

那魂魄赫然是阮唯几年前就过世的父亲白洋。

白洋的声音缥缈却急迫,“小唯,你别出来,我没事,都成了鬼了,也不会再死一回。”

男子抚掌笑道:“已经死去的魂魄确实不会再死一回,但在魂魄上落下的伤,轮回千百年也不会痊愈,会给每一世带来无尽的痛苦。”

“不要听他的,我……”白洋的话还没说完,男子的手一动,白洋脖颈处的铁链赫然锁紧,白洋的声音瞬间被掐灭。

阮唯只能看见白洋脸上流露出万分痛苦的神情,张着嘴似乎在嘶吼,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他紧握双拳,指甲用力地戳着掌心的软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有事好商量,你先松开他。”

“别犹豫了,小朋友。这件事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取走锁之后,我就放了你爸,并且在地府转生局给他安排个好的轮回。你也不会再撞鬼,享受生活不好吗?”

阮唯看着魂魄状态奄奄一息的父亲,一咬牙,“你先松开我爸,放他走。”

“好。”男子果然不打折扣,也不怕阮唯反悔,立刻解开了白洋脖子上的铁链,“下床来吧,很快的。太阳升起之后,你就会忘记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阮唯很守信用地迈下了床,并默念了陆钰玔的三个字。

就在他离开床的同时,一声尖锐的笛声直冲脑海。

阮唯感觉到心智像是瞬间蒙上了一层布,手脚均不受控制,身体完全被他人所支配。虽然眼睛能看清,耳朵能听见,大脑却浑浑噩噩起来,思绪无法集中,就像是一具空有的躯壳。

那个男人分明是在吹着笛子,但乐声化入他的耳朵时,竟变成了一句可以听懂的话。

“打开窗子,跳下去。”

阮唯便无意识地跟着做了,打开窗子,站在窗台上。一早就在外候着的各方恶鬼迫不及待地攀上他的脚踝,用流着口水的舌尖舔舐他的四肢,就要将他拉下去,坠入万丈深渊。

正在此刻,一个声音在阮唯耳边炸裂,让他混沌的脑子乍然清醒。

“放肆!区区一介赶尸官,我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那人的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刹那间,诸多邪祟之物均尖叫着化为缕缕黑烟,灰飞烟灭。

男子手中的笛子应声而碎,成了粉末落在地上,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男子感到身子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就向前扑去,狼狈地趴在地上,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站起,似是被什么千斤的重物压在身上碎了骨头,只能像扭曲的黑虫状匍匐。

他用尽浑身力气将头抬起,看向窗口那本来应该就此被恶鬼分而食之的阮唯。

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阮唯的神智立刻恢复了清明,入秋的冷风刮痛了脸颊,他这才猛然意识道自己已然半只脚踏入了窗外!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下面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一条流动的星河。在这样的高度跌落,他会像一张平整的肉饼一样拍糊在路上,血.肉四溅,拿铲子铲都铲不下来。

阮唯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大喊道:“陆钰玔!”

话音刚落,阮唯就感觉到自己被人轻柔地抱住,止住了他向前倾倒的动作。

阮唯睁开眼,只见自己正漂浮在空中,由一个身材修长的西装男子环住了腰肢。

那男子长了一张任谁都会动心的禁欲精英脸,连声音都是清清冷冷,郑重其事。

“阮唯,我是你的上司陆豫川,欢迎入职地府快递公司投递部。”

在陆豫川身后,一轮真正的明月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幽幽而亮,分外惑人。

姥姥:北方方言,即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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