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经过半了，日头还是那么毒。何然从产业园出来，往街道上一站，阳光打得他头昏脑涨的。

接连几天没好好睡觉熬夜画图，又被支使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差事，跟甲方的前期对接了半天，此刻他感觉自己精气全无，只是一具站在阳光下的干尸。

同事小原说：“王骁真是的，自己来就行了，明知道你几天没睡了还让你跟过来对接，就会压榨人，改到四稿都不给过，有事儿就让你顶上。”

“也不知道总监怎么想的，让他当作监，他水平比你差远了，想当初……”

干尸何然说：“好啦，别说了小原，他还在里面呢。”

写字楼下面，他们的上司王骁还在跟甲方的人握手惜别。

小原看他，很无奈：“怕什么，他又听不到，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阳光下，何然的嘴唇都有些起皮，几天没睡好的脸色灰扑扑的，头发仿佛都失去了光泽。

小原的神情由无奈转为怜爱，当初何然进公司时多灵的一小帅哥，水灵帅气，衬得公司里的众多男性都变成了暗淡的大叔。

如今几年过去，连水灵的何然都变成了牛马。

万恶的资本！

王骁从里面出来，看了看俩人，对看着快要晕倒的何然说：“行了，你别回公司了，给你放半天假，回去休息吧。”

牛马何然木木的，点头说好，实在是没力气了。

三人分别，何然游魂一样拐进附近新开的一个商场，想买瓶水。

他所在的公司是一个二维动画公司，自己做项目，也接外包。

其实他以前不会这么忙，至少从来没有连熬五六个大夜过，自从公司换了一次领导层，他的日子就开始艰难起来了。

从做独立原创项目被分配去接外包，这个项目要求还高，甲方还老改剧本，这些天连吃饭睡觉都快顾不上，感情生活就更别提了，他已经快一周没跟男朋友联系过了。

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着那个淹没在消息里的熟悉头像，何然有点愧疚。

要不要先给男朋友道个歉？再约着吃个饭？

他跟男友张青扬交往了两年，感情挺稳定的。虽说不像别的恋人那样如胶似漆，但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联系过。

手机上，张青扬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说有件事想跟他说，而他最后一条的回复是：“不好意思青扬，现在有点忙，晚一点回复你可以吗。”

晚一点，晚了近一周。

唉，挺不好意思的，用什么措辞道歉好一点呢……

掀开商场的挡帘儿，冷气扑面而来，他抬起头，手机还拿在手里，忽然愣住了。

他看见了自己想要联系的人。

张青扬也愣住了。

离何然五米开外的地方，他的男友张青扬站在那儿，右手提着几个购物袋，左臂被一个清秀的男孩儿亲密地挽着。

何然手里的手机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何然跟甲方乔细节的时候一口水都没喝，此刻熬了几个大夜的脑子不仅头晕目眩，更感口干舌燥，他感到自己的嘴唇都巴在了一起。

站了约莫有半分钟，在人来人往的商场这样对站着非常引人注目。挽着张青扬的那男孩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摸摸鼻子放开张青扬，好像还挺善解人意：“要不你们俩先聊聊？我先走了。”说着拿过了张青扬手里的购物袋。

张青扬看看周围，终于说话了：“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何然木木的，跟着他进了一楼的一家咖啡馆。

脑子嗡嗡，脚步悬浮，屁股下面的椅子软得好像要把人陷进去。

何然满脑子徘徊着的只有几个字，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张青扬叫来服务生，自作主张地帮两人点单：“两杯冰美式。”

何然出声：“我只要一杯白水就好。”熬了几个大夜，好不容易能休息了还喝咖啡，他还不想死。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服务生走了又来。何然握着有点温度的白水，嘴巴很渴，但一时想不起来喝。

他问：“他是谁啊。”

“我的新男友。”

“……”

何然茫然地喝了一口水。

“有多久了？”

“大半个月吧，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但一直没有机会，你太忙了。”张青扬靠在椅背上，下巴对着他，“抱歉何然，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这一瞬间何然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不合适？当初张青扬追自己的时候他好像也说过这句话，但张青扬好像不同意来着。

“我们分开吧。”张青扬说。

静了一下，何然点点头，说：“行。”

很干脆。

张青扬深深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嘴唇几次张合，终于忍不住问：“你连我为什么觉得我们不合适都不问吗？”

推一下走一步，何然问了：“为什么。”

张青扬看着他手中透明的玻璃杯，水质透明干净，能透过杯子看到何然粉白的掌心，他说：“连分手都这样，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何然，你的性格太温吞、太无趣了，跟你在一起就像在喝白开水，日子一眼就看到了头，一点滋味都没有。”

所以就劈腿，劈腿就那么有滋味吗。

当初张青扬追自己追了一年多，追他的时候夸他温柔包容脾气好，变心了就说和他在一起像喝白水。变心就变心，关白水什么事呢，白水很解渴啊。

“张青扬。”他拿着水杯追出去。张青扬转过身，脸上带着说不清是期待还是遗憾的复杂神情，在当面一杯水泼来后，转变为愤怒。

“何然，你……”

又被一巴掌甩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

何然甩甩打痛的手：“有滋味了吧，你该的，受着吧。”

说完把杯子还回店里，在众人吃瓜看好戏的目光中从咖啡店的后门走了。

从后门走还有一个原因，是怕等下张青扬反应过来之后追上来，张青扬这人脾气不怎么好，他现在熬夜过后浑身乏力，肚子也空空，打起来不一定打得过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然其实从小到大没怎么打过架，跟人大小声都很少。

此刻甩了人家一巴掌有点兴奋，路边买了瓶冰水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学人家喝烈酒那样发出一声赞叹：“啊，爽。”

连吃饭都有胃口了许多，在路边的小餐馆吃了顿两人份的午餐，他回到家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

凌晨五点，何然鬼魂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了一觉过后，脑子清醒很多，那种睡眠过少的神经兴奋感褪去了，被劈腿和失恋的难受涌了上来。

失恋了，他，失恋了。

张青扬劈腿了。

凌晨的空气静静的，只有空调挂机在呼呼地吹。有点冷，但何然不舍得关空调，好歹屋里有个能喘气儿的出点动静。

他环抱住自己的胳膊坐了会儿，又下床找了自己练手做的外套穿上了。

他喜欢自己做衣服，从小跟着做裁缝的奶奶学量体打版，后来即使念了别的专业，偶尔还会手痒做一两件练练手。张青扬当初追他，夸他做衣服的时候又贤惠又心灵手巧，他还给张青扬也做过好几件外套。如今分手了，仔细回想，其实早有端倪，他做的外套张青扬很少穿。可惜衣服了。

分手了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何然拿着手机翻来翻去，天都亮了，好像什么也都没做，只是删了照片拉黑了联系方式。他们谈了两年，张青扬大学就开始追他，但工作后他们才在一起，各奔前程，没有同居，各自租有房子，钱财往来也没什么需要算的。

他想过要不要骂回去再删或者在朋友圈曝光一下他，不过这念头也只是很短促地一闪而过，张青扬说得对，这不是他的性格能做出来的事。

他个性确实不像别人那样浓墨重彩，但不浓烈的人就该被辜负吗？

他也会难受啊。

有点想哭，但最终还是没哭。

翻到七点半，公司九点上班，他起床收拾自己。

失恋了也还是得做牛马，这残酷的社会。

他进公司三年了，好不容易从中割升到二原再到一原，又被暗戳戳地贬去了外包。被贬就算了，还被劈腿，唉。

临近八点，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小原的名字在屏幕上不断弹跳。他接起，那头小原的声音急吼吼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出事了！何然！”

出事了，又出什么事。

何然八点半到了公司，还没到上班的时间，他们那个项目组已经全员到齐，聚集在了会议室。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坐到小原身边时，小原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总监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何然跟着稀里糊涂地听了会儿，明白了大概意思。他们接的那个外包项目有几集泄露了，这个项目是明年4月份要播出的动画续集，甲方外包给了好几个公司，泄露的正是他们公司接下的部分。

甲方那边只给出了人设分镜、一原、和关键帧，后续中期和后期工作都要他们来做，泄露只能是他们这边。

外包项目是有保密协议的，尤其是这种还没播出的作品，泄露了的话后面很难办，甲方肯定会要个说法。

何然听了半天，后面发现大家怀疑的箭靶，好像在他身上？

会议结束，何然被留了下来：“泄露的时间是昨天下午，多平台齐发，那个时间段项目组只有你不在公司，你去哪儿了？”

何然懵了一下，把撞见男友劈腿的部分省略了，其他如实说，但很显然总监并不怎么满意。

何然说：“不是我做的。”

总监：“我明白，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们要给那边一个交代，已经叫了人查泄露ip和监控，等等调查结果吧，你今天先回家休息，这些天你也辛苦了。”

何然点点头，浑浑噩噩往外走。到了会议室外，王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他都不明白他到底在瞪什么。

此刻吵架辩解都没意义，还是等调查吧。

他没有做的事情，其实并不亏心，只是他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小原追出公司安慰他：“没事的，查就查呗，不是咱做的咱怕什么。”

何然点头，他不怕，就是有点累。有种顶着大太阳犁了二十亩地，犁完发现地是别人家的无力感。

小原说：“会不会是王骁啊？他一直跟你不对付，嫉妒你。”

何然回神：“这话不能乱说。”

“又没在别人面前说，就是嘛，他一直挤兑你，你俩同期进的公司做中割，你升二原他还在做中割，你升一原他才刚开始画二原，要不是内斗他跟对了人，怎么也轮不到他骑到你头上。”

“好了，你回去吧。”到了楼下，他跟小原分开，“别老说这些，给人听到就不好了。”

“切，我才不怕他呢。”小原说。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觉得应该不是王骁，这项目他是负责人，出了事第一个要被问责的就是他。不过小原说的确实是真的，王骁一直跟他不对付，他升了，自己就被从独立项目调去做外包了，而且王骁对他的画离奇挑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过连着好几版被打回重画的经历，顶多只是修改细节。

大城市的钱真难挣啊，比工作更难的是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而这是他最不擅长的部分。

唉。

他叹了口气。

站到楼外，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天空湛蓝湛蓝的，他仰着头驻足，阳光照进眼睛里有点刺，但他还是一直看着。

天气真好，真好啊。

在以前，在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县城，他记得那里的天气也一直都这样好。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风都是自由的，他的生活里只有他跟奶奶两个人，没有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挖了坑的陷阱。

那时候真好。

他又叹了口气，唉，有点想奶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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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