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廓苍穹,不见星月,雪如云絮连绵洒落,冷风砭人肌骨。漆黑汹涌的浪潮吞没一团团浮雪,吐出片片寒冰。
重思踏云而下,伫立在空旷无际的海面。天幕四垂,岑寂之中,唯有潺潺落雪与起伏的涛声。她感到寒冷,下意识地将手扣在胸前那滴泛着柔和金光的佛血链坠上。
小的时候,有孩童嘲她是没娘的孩子,她虽早已习惯了没有母亲疼爱这件事,却也难过地躲起来啜泣。她的父亲酆都帝君在宫殿深处找到了她,便将这滴战佛圣血挂在她的胸前,说了许多话安慰她。彼时年幼,重思不曾问过为何鬼国酆都会有一滴佛血,而她的父君又为何将如此珍贵之物赠予一个孩童。那时她只是觉得这滴佛血贴在胸口,温暖却不炙灼,仿佛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手,抚平她的焦躁痛苦,令她安稳宁静。
那一晚她难以入眠,便拉着酆都帝君的衣角,央他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于是酆都帝君坐在阁床边,为她讲了妖族中流传已久的逍遥公的故事。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大雪纷飞的海域,人迹罕至,妖怪横行,世人称之为‘北冥’。北冥曾诞生过一只大妖,传闻他背如苍山,翼若垂云,万里独游,难见首尾。后来,此妖受到了一名西方教之人点化,行走世间,匡正诛邪,扶倾济弱。妖族一向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以强者为尊,此妖无异于无冕之王。天庭封他‘逍遥公’之爵,听调不听宣。”所谓西方教是天庭和鬼国的叫法,中原人往往称之为佛门。酆都帝君侧卧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插进瀑布般的黑发中,垂眸瞥着重思,娓娓道来。
“爹亲,那后来呢?”重思从被中冒出脑袋问。
“故事本该在这里圆满,但后来,逍遥公却单枪匹马杀上了天庭,挫败千万天兵天将,挥剑直逼凌霄宝殿。天帝请来西方教的圣佛,色/界之主大自在天,将逍遥公封印在北冥深海的牢狱,才平息此事。”色/界之主大自在天,高居色/界之巅究竟天境,怀有倾覆天地之武威,故而世人亦称其为“威灵帝”或“尊极主”。
重思嗅着酆都帝君发丝间幽幽的彼岸花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逍遥公不是个好人吗,他为什么要反抗天庭呢?”
“是啊,为什么呢……”酆都帝君红榴般的眼眸透出意味不明的情绪,须臾替重思掖好了被子,慈爱道,“或许,等重思长大了就知道了。”
重思从未深思酆都帝君为何要对她讲这个故事,也未细究过他为何要将这滴圣佛之血交给她,直到两年前,帝君无声无息从酆都消失为止。两年之中,她找遍整个鬼国,屡次往来于阴阳两世,都打探不到他一丝音讯。鬼国失去君主,天庭派来辅政的酆都六天便坐拥了鬼国实权。如今的鬼国也已落入天庭掌控之中了。
两年来重思不断回忆她和酆都帝君相处的点滴,愈发惊觉他每一句话的真实含义。
圣佛之血、北冥、封印、逍遥公……两年后的今日,她终于将这一切串联在一起,带着最后一搏的念头,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幽冥北海。
重思以黑龙形态在纷落的大雪中穿梭,沉吟良久,终于一头钻进了滚滚怒涛之中。
甫一入水,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即使她所熟悉的黄泉之水,也没有这样的重量。呼吸间吞吐的海水,冰冷得令人战栗,一种极其空虚寂寥的感触闯入心口。她用力按住胸前佛血,为心脏注入一股暖流。
在她不断下潜的过程中,有时能感觉到从不远处涌来的洋流,夹杂着腥臭的妖怪气味。但海水过于漆黑,她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不知何时游走的庞大怪影。随着逐渐深入,妖怪们却渐渐不再出现,眼前反而越来越明亮。
重思终于看清了海底的景象。数不清的巨大的石窟如鬼爪一般,围住中央一方青岩。八条从不知深处的海底伸出的粗重铁链牢牢锁住了青石莲台上的男子的手腕和脚踝,狰狞铁钩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的双肩撕得皮肉翻卷。
男子盘膝而坐,双手随意搭在膝头,双肩舒展,身形秀挺,竟全然不避重枷的疼痛而蜷缩。他一身衣袍已看不出颜色,满头青丝在海水中随流漂浮。面容虽苍白,神态却沉静自若。
重思本以为他是怎样形容可怖的妖物,却没想到他竟维持着人形。在这妖怪横行的深海维持这种姿态,岂非被当做异类。然而千丈之内,竟无一妖敢与之共处。她握紧了拳,卯足了力气,隔着厚重的海水朝他喊道:“请问前辈可是逍遥公?”
此妖静若处子,唯有发丝漂动,却连剑眉都不抬一下。
重思不明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大声喊道:“晚辈重思,酆都人士,叨扰前辈了。请问前辈可是逍遥公吗?”
这一次,一股洋流扑面而来,妖物蓦地睁开了双眼。
一双深蓝的妖瞳,漠然与她对视。
重思被这双眼看得一震,顿感一股庞大的妖力迎面砸来一般,不由后退了数步,勉强站定,拱手拜见道:“晚辈重思,见过逍遥公前辈。”
“所谓公卿,过往虚名。在下陆沉,北冥一妖而已。”他大概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缓慢又喑哑。
重思原本以为自己将面对如何穷凶极恶的妖物,却没料到他竟十分斯文客气。
“前辈,晚辈斗胆前来,实乃有事恳请前辈相助。”重思思忖在这样的环境下多说客套话也是虚伪,于是开门见山道。
陆沉微微换了个姿势,肩膀顿时被铁枷牵出一缕鲜红,他不以为意,淡淡道:“求到我的头上,是受何人指点?”
重思听他语气慵倦,内容却一针见血,她涉世不深,心中仅仅感慨他思路敏捷,如实道:“晚辈并未受人指点,只是曾听父亲讲过逍遥公的事迹。家父失踪已久,晚辈在鬼国遍寻不得,所以想倚借前辈的力量,在妖族甚至天庭找找看。”
“你父亲是何人?”陆沉问。
“酆都帝君。”重思回答。
她察觉到陆沉的身体不经意颤动了一下,一瞬间她以为他认得酆都帝君,然而却见他并无表示,语气平淡问:“他如何失踪了?”
“两年前,父亲一夜之间不见踪影,没留下书信也没有打斗的痕迹。”重思叹道。
“你可以求助的人很多,比如……乐善好施的西方教。”陆沉的口气犀利。
“西方教如今和天庭联系紧密,我不可能去找西方教帮忙。”重思听了他的话心中有些焦急。
言下之意,此女怀疑天庭与酆都帝君失踪有关。看来天庭许多手段已摆上台面,鬼国恐怕也岌岌可危了。陆沉被困深海多年,与世隔绝,然而只听了她几句话,便已猜出了天下之势。见她焦急,他缓了缓语气,却是以退为进:“并非不为,只是爱莫能助。”他抬了抬双手,腕上拴着的铁链带起一股水流,将重思冲得连连后退。
“晚辈可以解开前辈的封印!”重思站稳脚跟,握住胸前佛血。佛血在她手中一如既往地散发出平和暖意,她心生不舍,却也咬牙将其一把扯下,举到陆沉面前,“这是色/界之主大自在天的一滴血,听闻可以解开他亲手所下的封印。”
“那尊大佛无人能伤,你从何处得来他的血?”陆沉竟挣动了一下,平静的神情如湖水的涟漪般破碎了。
“很多年前他求父亲相助某事,以此为酬赠给父亲,后来父亲又送给了我。”重思提及此事,心中又隐隐感到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就仿佛暗中有一条线,将她所行之事如珠子一般串起。
“你可知是何事?”陆沉问。
“我没有听父亲提过。”重思不明白陆沉为何关心这些细节,只是如实告知他。
色/界之主大自在天,权倾三界所向披靡,能让他低头求人之事必不寻常。陆沉将此事按下不再追问,对重思道:“此事我应下了,将佛血拿来。”
“多谢前辈!”重思将手松开,佛血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陆沉将手摊开,佛血缓缓漂浮到他的掌心。他静静凝望着这滴金色佛血,本以为心中必定恨意难消,却竟意外的平静。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和遭受欺骗背叛的愤怒已经在百年的深海死寂中冻凝,他只感到一股深深的厌倦。
神佛即是正义,妖族生来邪恶。无论他怎样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一百年前,凌霄宝殿,那尊极主以战佛之姿披甲持剑从天而降,威不可当。那是两人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手。那场大战打得天地失色,然而陆沉终究败于涅槃宝剑之下,被佛者封印北冥深海。或许在这名至高至圣的佛者眼中,与他一同游历人世的十余载,只不过是陪足下蝼蚁玩的即兴游戏。
教给蝼蚁慈悲,教给蝼蚁智慧,当蝼蚁爬上他的脚趾令他难受之时,便一脚踢开狠狠碾灭。
陆沉有一种冲动,想尝尝这滴佛血的味道,是否格外的冷酷无情。
重思打量着陆沉,见他盘膝端坐于青石莲座上,气质不似寻常妖物,倒有几分佛门风骨,不由回忆起酆都帝君所讲的故事,逍遥公是受了西方教一名佛者点拨才入世的。未及她再深思,陆沉已将链坠捏碎,金色佛血如星芒般涌入他眉心的佛印。
血滴落在他眉心的一刹那,封印骤然崩解。海底忽然回响起震人脏腑的低沉吼声,与此同时,无数气泡从海底喷涌而出。
重思眼前宛若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乱石四落,莲座不断上浮,海底的锁链被生生拽断。
“哈哈哈哈哈……”百年来的囚禁一朝得解,莲座上的大妖从胸腔中迸出鬼哭般的疯狂大笑,利爪朝天,一头青丝散乱飘舞。
这一刻的妖魔之姿,令重思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随着莲座的上浮,惊涛骇浪汹涌而来,重思被一个巨浪冲得两眼一黑,不知身在何处。而乌云低垂的死寂海面,忽然间如沸水般掀起巨浪,可怖的狂笑撼天动地,海水下透出如陆地一般看不到首尾的黑影。那黑影刹那间冲出了海面,天上垂云如破布般被撕裂,须臾它又无声沉入,北冥复归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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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眨了眨被海水刺痛的眼睛,发现自己被巨浪掀翻挂在了在一根腐烂的枯木上。四周散乱地支棱着许多这样的断木,仿佛这里曾经是一片森林。此处已在北冥边缘,雪霁天明,借着薄暮残晖,重思看到了一叶小舟上独立的飒爽背影。
那人的乱发已变得服帖,破旧的衣衫也变成了轻裘,宛若苍山映雪,透着股清洌孤冷。
未等重思开口,陆沉已转过身,问道:“醒了?”
离开了黑暗的海底,他的妖眸在暮色中透出清澈的湛蓝色。
“前辈……”
“酆都之人向来只继承称号,你却说你名为‘重思’,是何缘故?”陆沉问。
“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重思察觉他对鬼国风俗也有所了解。
“他倒不像这样的人,”陆沉微眯起双眼,眺望天际,“或许人都是善变的。”
“前辈,你认得家父吗?”重思忍不住问。
“我不认得酆都帝君,鬼国中人,我只认得一个黄泉主。”陆沉看着她说。
“黄泉主?他是藏匿在鬼国黄海深处的魔头,鬼国悬赏万金捉拿他……”重思一时脱口而出,又忽而想到不知陆沉与这人是何交情,便又抿住了唇,困惑地看向他。
陆沉听她所言心中有数,却似是不愿再深谈,转而问道:“令慈呢?”
“听父亲说,家母在我很小时就病故了。”重思亦不再深究。
陆沉听过后也不多问,转而看向远方,道:“我需要去一趟妖族故地,取回兵器。”
传说逍遥公所用兵器为一把三尺妖刀,名‘山海’。重思近一年也特意搜集了逍遥公的传闻,但他就仿佛被天庭刻意抹去,所得的信息寥寥无几。她心有顾虑,问:“前辈,方才动静那般大,天庭会不会察觉?”
“察觉又如何,天庭没有万全把握,不会来捉拿我,”陆沉示意重思上船,“但山海刀早晚要取回,你便随我一行吧,也可顺路打探消息。藏刀之地是妖海上的‘蜃楼’,此处鱼龙混杂,妖族消息最为灵通。”
苍茫大海,一叶孤舟不疾不徐地穿过惊涛骇浪,向人间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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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逍遥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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