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祥云瑞霭深处,有一日出之境,终年白昼,名为旸谷。
旸谷看似孤绝于天边,却实则在天庭重兵守卫之中。柔美的藕色镶金的祥云深处,暗藏无数天庭精锐。然而或因此境从无黑夜,所以也无生灵能在此栖息,境中唯有一神木,名唤扶桑,金色的虬根扎入云层深处,淡紫色的枝叶向上长入雾霭之中。
此刻扶桑树下,一名身着华贵三重衣的俊美少年闲闲而立,仰头望着枝叶繁密处新结出的一颗金色的圆形果实。
忽然之间,旸谷四周祥云如惊弓之鸟一般退散,他感到了一股熟悉佛气。西方云霭大亮,莲香扑面,一名雪发白衣的佛者飘然而来。
这世间唯有一人,能惊退天庭重兵,长驱直入天界中枢。
“没料到尊极主亲身前来,小神实在怠慢了,”少年微笑道,“上一次见到圣佛,还是百年前。”
“世间众生皆有污秽,无论怎样恩威并施,也无法让他们摒弃那些肮脏的念头。“少年摇头叹气。他的面庞年轻美丽,浮上一层忧愁时,让人心生不忍。他走上前,拉佛者坐在树下,将头枕在他肩膀,音色甜美,“这世上唯独圣佛至洁无暇,让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他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雪白袈裟一角的污浊血迹,宛若见到虫一般从大自在天身上弹开,面上浮起一层乌云:“是谁弄脏了圣佛的袈裟?”
大自在天盘膝而坐,沉静地望着他。
“这是人血和魔气的味道,已经洗不干净了,快将它割掉。”少年将两指伸向神木,一片树叶倏然坠落在他指间,竟化作一把利刃。他俯身要去切割袈裟上的血渍,大自在天却轻轻握住了他持刀的手。利刃在佛气中又变回一片淡紫色的树叶,翩然飘落于地。
“你说这不是污秽,那又是什么呢,”少年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须臾明了道,“你说这是痛苦。可痛苦也是污秽。”
“痛苦的来源是**,倘若所有人都摒除私欲,遵循伏羲女娲定下的天道,这世上便不会再有痛苦。”他哀伤道。
“扶桑木上又结出了新的帝果,这代表我的生命将要结束,下一任天帝即将诞生。但我只觉得平静,并未感到丝毫的痛苦,”少年安静地说,“为什么世人却要因为生死而感到痛苦呢,这生死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吗。努力修行,便能成仙;做尽坏事,判入畜生道。这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
“我从未不公,匡正诛邪的妖族,我便封侯封爵;与魔物同流合污的妖族,我便诛杀惩戒。做了坏事,却不肯认错;不付出努力,却央求好处,这些正是众生的懒惰无赖之处,我无法纵容。”少年脸上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大自在天摇了摇头。
“你认为一百年前的蜃楼之事我欺瞒了你吗,你心中应知,我不会欺骗任何人,因为欺骗是肮脏的行为,”少年捧起他的手,欣赏着他圆润柔软的淡粉色指尖,贴在自己胸口,“欺瞒你的是那只妖物。”
“他早在一百年前,就与那黄海魔首勾结了。”
大自在天微微启唇,却仍未言语。面容虽柔美,目光却威严。
“你说人世的尸染是魔物造成,你要我先救治众生,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慈悲……”少年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叹息道,“但我的救治之法却唯有一个,就是诛魔。”
“我会倾尽全力捉拿黄海魔首黄泉主,此人善于驱使魔物,此次人间尸染之祸,必定与他脱不开关系。到那时,你也会明白当年蜃楼的真相,明白那些妖魔虚伪丑陋的嘴脸,”少年松开了他的手,惋惜道,“我最喜欢尊极主这只手握着涅槃宝剑的样子,可你总是用它抹去那些浑浊的眼泪,拉住那些自甘堕落的生灵。”
大自在天望了望扶桑木上心生出的金色帝果。当现任天帝杀戮过多之时,扶桑木便会生出新的帝果,帝果成熟落地裂开,便会诞生新任天帝,届时现任天帝便消亡了。这是阐截大战天榜封神之后建立了天庭的远古大神女娲制定的规则,一来用以监督天帝,二来天帝生生不息以延续天庭制度。
大自在天双手合十,雪色长睫微垂,神色慈悲。他足下绽开雪白莲花,在袅袅清香中湛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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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滔滔,遥岑缥缈,一叶扁舟在浊浪中时隐时现。
离开黄泉后,容与舟行至女床山,穿过太液池层层叠叠的秋荷,来到白玉栈桥。透过深碧的垂柳,陆沉望见敞亭中三名孩童正在嬉戏,一旁白鹤童子也望见了他,忙跑下亭子,须臾他身后跟着三名小童一起迎了出来。
“陆沉!”羽儿欢快地蹦跳。
“逍遥公!”两名化为男童的小猴精也纷纷喊着扑到他膝前。
陆沉将三个小童一一抱起转了一圈才放下,问白鹤童子道:“好友鸾君出关了吗?”
“昨日师父师娘已出关了,知道逍遥公来了他们定然欢喜,我这便去叫他们,请逍遥公在斋中暂候片刻。”白鹤童子引陆沉来到名为雨霁斋,奉上香茗,这才告退。
陆沉见两名小猴精面色红润,神色轻松,便借机问道:“……你们二人那时在容与舟上,可看见魔物如何出现的?”
一只小猴精想了想,说道:“好像是从地里,从地里冒出了一大股黑烟,然后就冲上天了。”
另一只小猴精纠正它,“不对,我看见那黑烟是从爷爷嘴里冒出来的!”
先前那只小猴精又道:“那你说的也不对,我还看见好几股黑烟,从叔叔婶婶的身体里冒出来,叔叔他那样健壮,从来不生病,可是却一下子就被雷劈死了…………”它说着又呜呜的哭起来。
“好了,我明白了。不说了。”陆沉把它抱到自己膝头,抚摸着它的毛脑袋。
听小猴精们的描述,魔物竟是从长右山猿猴尸体中冒出,实在有几分蹊跷。世间生灵对魔物所知仍是太少,它们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呢。
他正沉思时,只闻佩环相碰的琳琅作响,一名秀颀清艳的蓝衣女子从长廊逶迤而来,她身后半步一名俊美儒雅的仙者广袖轻飘,施然跟随而入。
“娘亲和爹亲终于肯出来了!”羽儿欢喜地跑过去。
陆沉起身道:“陆某冒昧叨扰鸾君和翠微仙君了。”
“好友怎么客气起来了。”青鸾微笑道。
“毕竟百年不见,一来就留下两名孩童。陆沉脸皮虽厚,此时面对好友也有些赧颜。”陆沉神色轻松地自嘲。
仙者吩咐白鹤童子道:“徒儿,你先带羽儿他们去落秋阁吃点心吧。”
羽儿本紧紧拉着她母亲的手,此刻听了“点心”有些动摇,青鸾揉了揉她的头,劝道:“羽儿去吧,晚上娘亲给你做只新弹弓玩。”她这才与两只小猴精手牵着手依依不舍地跟白鹤童子走了。
“好友,我听闻你对鹊山灵猿下了断爵战书。”青鸾神色有些严肃。
“鹊山灵猿强占长右山,长右山一族为夺回故乡被天庭灭族,那两名猴儿便是长右山遗孤。既然天庭包庇这等恃强凌弱之徒,那就由陆沉的山海刀,还长右山猿族一个公道。”陆沉笃定道。
“我明白你嫉恶如仇,只不过要小心有人坐收渔翁之利。”青鸾提醒道。
“我知晓,但是放任饕餮与鹊山猿族两方相斗,只会殃及更多无辜妖族。或许做那在后的黄雀更好,但我不愿再放任鹊山灵猿再横行霸道了。”陆沉又想起了细雨中长右山老猿绝望离去的佝偻背影,心中就如刀剜般痛苦悔恨。
“好友一向仗义磊落,只是从今往后,你又要踏入江湖风波了。”青鸾为他惋惜。
“对了,鸾君与翠微仙君闭关多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陆沉看向翠微仙君。
“一桩师门旧事,贫道有应对之法。决斗在即,请君莫为此分心,”翠微仙君观他面色,推了推挂在一侧耳廓的单边镜片,道,“你体内寒气郁结,非一两日可调息,待决斗之事了结,便回来让贫道为你调养。”
“多谢,这寒疾是在北冥深海牢狱中落下的,仙君望诊之能非同凡响。”陆沉道。
“不知人间尸染之疾如何了?”翠微仙君又问。
“染疾者甚众,不过人间已有僧人用玄木叶医治,颇见成效。”陆沉知晓翠微仙君精于仙术丹药,对人间疾患素来关注。
“僧人……”青鸾颇感惊讶。
“他法号兰若,自称来自天竺,云游中原。我对人世的情故不甚清楚,只觉得他是个平凡的良善人。”陆沉道。
“玄木叶来自鬼国,对寻常人无异于毒药。一介凡僧敢用,而且对药效把握妥帖,可谓有勇有谋。或许是某一位西方教菩萨的化身,也未可知。”翠微仙君道。
“化身?”陆沉疑惑。
翠微仙君解释道:“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和化身。法身无生无灭,唯有修炼到无色/界的佛者才拥有。报身是常见于佛像和经变图中的那种庄严相。化身亦称应身,模样千变万化,乃是佛者为应众生之愿幻化而出。”
“那化身也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么?”青鸾好奇问。妖族对神佛的理解有限,不如神仙知道的多。
“化身亦是佛,所以知晓一切。无论化身遭受什么损伤,报身亦是同等程度地领受。如果化身犯了戒,那这份罪责报身也同样背负。以化身济世,虽是增加功德,但也有坏了修行的危险,”翠微仙君回忆道,“我还记得,过去色/界便有一位菩萨以化身渡世,却与一名鬼族男子相恋,还诞下一胎,最终修为尽失坠下须弥山,形消魂散。”
“竟还有这么一段公案,西方教修者也会动情么?”陆沉感慨。
“西方教之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只不过能以超然的心境去对待。化身为了更亲近凡人,往往会更多情。”翠微仙君道。
三人相谈多时,此刻夕阳西斜,陆沉起身向青鸾夫妇告辞。一叶扁舟在碧水中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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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酆月楼与陆沉辞别后,重思化为黑龙,飞入黄泉,重返人间。
西方世界,有九山八海,最中央为须弥山,周围的海水因散发清香之气,故而称之为“香水海”。
重思穿行于云层之间,地上凡人难以察觉其踪迹。香水海一片蔚蓝,天空澄明,令人心中平静。她还未潜入海中,便见白色浪涛中一条鳞片如绸缎般闪亮的漂亮青龙在撒欢戏水。
重思咳了一声,飞过去与他齐头并行,熏风轻拂,带来香水海特有的清香。
“喂,吉祥太子,你还记得我吗?”重思开口道。
青龙打量了她一下,歪歪头,张了张嘴巴:“……重思!”
“记得就好……”重思尴尬地吐出口气,“你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啊,”龙吉祥摸不到头脑,“我每天过得都很好,香水海的饭菜可口,吃饱了就晒晒太阳,游游泳!”
“哦……那真是很好,呃……吉祥太子,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重思咂舌道。
“什么事啊?”龙吉祥突然向上飞去,美丽的龙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掀起的水珠宛如飞散的珍珠。
重思也连忙追上去,“你认不认得西方教的人?”
“认得啊,我有一位远房表姑现在就在究竟天修行。”龙吉祥立马回答。
“我有点事想请教她,能不能劳烦你引见一下?”重思问。
“有什么不行呢!”龙吉祥忽然停住,吓得重思也连忙一个龙回头。他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下,秀气的龙角散发着白玉般的莹光,淡青色的鬣毛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你想什么时候见她?”龙吉祥欢快地甩起尾巴。
“越快越好。”重思感受到水花溅在身上,清清凉凉的。
“那好,我这就喊她,你先随我去龙宫坐会儿。”他招呼了一声,就“嗖”地一下钻进海水中。
“多谢……”重思话没说完就见他没影了,连忙跟着他进入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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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海龙族深受佛门熏陶,龙宫装潢清静古朴。重思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龙吉祥引着一人快步走来。
“表姑,这是我朋友重思,”他指了指重思,又指了指身后黄衣修者,“这是就我表姑。”
“贫僧那伽定。”黄衣修者双手合十,自我介绍。
“参见那伽定前辈,晚辈是酆都帝君之女重思,冒昧叨扰了。”重思连忙回礼。她没料到高居究竟天的尊者竟然只因为一句含糊不清的求见就立刻亲身前来,心下顿生感激。
那伽定抬起头,凝视着她,重思莫名觉得这目光中带着格外的慈爱之色。两人分明是初次相见,或许西方教的人慈悲为怀,对众生都是如此吧,重思心道。龙吉祥倒了三杯茶,回身看着两人,笑道:“重思,你与表姑长得有些像。”
重思愣了下,那伽定却浑身轻轻一颤,蓦地移开了目光。
见那伽定回避,重思便借机切入正题,正好也岔开了方才的话题。她说了尸染如今的进展和目前的推断,取出自酆都帝君笔记中拓下的咒印道:“……酆都古籍记载魔染被一位未留名的西方教修者治愈,但是这位修者最终陷入疯狂。晚辈不能得知他用何种医治之法,线索唯有这幅咒印。不知前辈可知晓这咒印的来历?”
那伽定接过咒印,仔细端详,道:“确是西方教的咒印。但西方教三千法门,贫僧也不能说出它之出处。”
“不知可否由贫僧将这幅咒印带回究竟天,请大自在天过目?”她又说道。
“当然可以,实在劳烦前辈了!如今人间饱受尸染之苦,若是能得西方教相助,乃是苍生之幸!”重思欣然道。
那伽定定看她,柔声道:“帝姬很善良。”
重思察觉她眼中竟隐隐有泪光,心中不由一惊。仔细辨之,竟也觉得龙吉祥说得没错,两人眉宇间确实颇有几分相似。酆都帝君很少提及她的母亲,但她自小便可自由化为龙形,这在鬼族中十分少见,或许她的母亲是一名龙族?或许……
“帝姬,贫僧先告辞了。”那伽定与重思、龙吉祥告别,衣带旖旎,踏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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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伽定缓步回转究竟天。清泉淙淙,潭水幽静。满池莲花盛开,清香氤氲。
大自在天盘膝坐在青岩上,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那伽定双手合十,叹道:“那伽定心神不定,惊扰了世尊。”
大自在天慈爱地注视她,虽未言语,却仔细聆听她的话。
“我今日见到了重思,”那伽定又叹了口气,“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善良的大姑娘,阿姊应当可以安心了。”
“重思托香水海的龙太子找我,说起尸染之疾,”那伽定将重思所言一一说与大自在天,从袖中取出咒印,双手奉给他,“不知世尊可知晓此咒是何法门?”
大自在天接过细观,抿紧柔美的双唇,垂下长睫。
“世尊果然知晓?”那伽定观察着他的神情。
大自在天从虚空中摘取一册书卷,递给了那伽定。那伽定从未见他神色如此凝重,打开观之,继而惊道:“此一法门,太过诡谲,乃是吸魔气入体,以魔气锤炼佛性,然而若是信念不坚者,便会魔化。我过去曾对此法略有耳闻,听说在西方教被视为旁门左道,禁止修习,这咒印自然也未能传下……未料到却在酆都留有记载。”
那伽定聪慧过人,心中顿时明白,面色一变:“当年云游鬼国的僧人便是以此法在鬼国修炼,后来入了魔藏身黄海,众人便以为他是得了疯病……”
她望着大自在天,心中不安,又追问道:“既然尸染的本质便是魔染,将佛气注入病人体内抵御魔气,难道不可吗?”
大自在天微微摇头。
“看来世尊已试过了……凡人终究承受不住体内佛魔相争的伤害。”那伽定心中的不安,化为一种悲伤。
“世尊,那伽定愿意……”
大自在天温柔地望着她,却依旧摇了摇头。
“世尊……你不可亲为……若是让十方诸佛知晓你修炼禁术,那时恐怕……”那伽定面色苍白,“那伽定修为虽有限,却也愿为苍生牺牲,若是入魔,请世尊将我诛灭,以免为祸世间便可……”
大自在天雪白的长睫抬起,宁静地注视那伽定,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世尊……”那伽定知他心意,跪倒在地,伏在青岩上哽咽。
世间苦难,自他修行之始,便誓愿一肩担起,一路走来,青丝化雪,从不计得失,亦未惧毁誉。
过了许久,那伽定收起哽咽,双手微颤,慢慢合十,深深地伏身叩拜。
“那伽定明白了,受世尊教诲。”
而此时,平静无风的究竟天,远处竹林却忽然枝叶微摇。袈裟的衣袖在林荫中一晃而过。
那伽定是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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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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