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事,与你无关。”张钤神色晦暗,眸光冷冽。
徐稚棠早已习惯他对人时刻保持敌意。
“你认得我吗?”徐稚棠蹲下身子,后背贴在东墙墙沿下,单手撑腮歪头看张钤脚腕的镣子。
张钤脚腕处各有一圈溃烂破皮的红痕,裸露在外的肌肤是灰扑扑的白色,能看到几条细细的青筋血管。
“你脚腕上的伤,结痂后应该会留疤吧。”
张钤移动身子,站得离徐稚棠有两臂之远。
“你……怀橘书院……徐小野……对吗?”
徐稚棠往张钤那边移动了两臂距离,笑道∶“你的记性真好。”
“徐小野。”
“嗯。”
“在怀橘书院,你有同我好好讲过话。”
“嗯。”徐稚棠的父母很喜欢张钤这个学生,张钤老师是吴千觞,吴千觞入内阁为辅臣后,张钤的学业暂时交由怀橘书院的先生们教授。
书院内富家豪族子弟众多,张钤家贫、十二岁中举,常遭书院内学生妒忌排挤。
“你是又被人作弄了吗?我离开书院的时候,有叫金雀桥看紧那些坏家伙的。”徐稚棠捂住自己的心口,那块疤疖有点发烫。
幼时她也在怀橘书院读书,她母亲萧夫人不看重男女大防,萧夫人最不屑的就是朱元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
那时张钤总被书院的几个学生欺负,有一次他们在课室中摁住张钤,取出火盆里滚烫的炭去灼张钤的胸口,小小的徐稚棠看见了,凭着一腔朴素的正义感,冲上前去护张钤,心口处不慎被一块热炭烫伤了。
那几个学生中有藩王亲眷、有长公主之孙,大昭的权贵也分三六九等,他们以势欺人,加上张钤的父亲总收他们的钱息事宁人,纵得他们越发猖狂,也将张钤欺得越发狠了。
萧夫人几次出面维护张钤,可张钤父亲嬉皮笑脸地不计较那些学生的恶行,父亲替儿子原谅了施暴的人,甚至公开赞扬那些学生替自己管教儿子,萧夫人作为外人,又能说什么。
徐稚棠见张钤默然,以为他不愿搭理自己。
下一息,张钤蹲了下来,从袖中摸出一根铁丝,“啪嗒”一声,打开了徐稚棠的脚镣,“抬一下手。”
他用同样的手法,迅速打开了徐稚棠的手镣子。
抱膝坐在西墙下的小春见状,对张钤小声道∶“公子,可否——”
没等小春说完,张钤冷冷扫了他一眼,小春全身起鸡皮疙瘩,立马闭嘴,绝了让张钤开手脚镣子的念头。
张钤攥住自己的衣袖,认真擦拭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里面本来有一张条凳的,他们撤走了,徐小野,你坐这里,它是干净的。”
“我不坐,我等嘟嘟捞我出去。”徐稚棠注视着张钤破损的唇角,他面颊上有好几道紫红的血瘀,看上去是这几日添的新伤,“这里的厂卫打的?”
张钤摇头,“我爹打的。”
徐稚棠鼻头一酸,“今日是会试第二场,你被关在这里的话,岂不是——”
“第一场我便没赶上,老师和书院的先生们该失望了。”张钤低下头,刑房内光线昏暗,徐稚棠瞧不清他的脸色,大概很难看吧。
不要灰心,张钤。两年后有一场恩科,你会进士及第,然后入翰林院为官,一路青云直上、入阁拜相、贵极人臣。
可惜啊,我不能说。我这辈子想救的人有很多,唯独张钤你,是例外。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徐稚棠的思绪。
刑房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进来的男子身高八尺、器宇轩昂,他本来很暴躁地在薅头发,进门后连忙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声音温润至极, “小野,小野,快给我瞧瞧,伤着哪里没有?”
徐稚棠转首相顾,眼圈霎时间红了,“嘟嘟。”
嘟嘟是前世让她最痛心的人,当时皇帝派嘟嘟和她大堂兄同下江南催收盐税,盐户不堪连年赋税加重,民乱暴动。嘟嘟为掩护她大堂兄安全回到京师,坐在她大堂兄官轿中被暴民擒获,死状惨烈。嘟嘟的尸身运回京师时,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枚带血的珠花,因为嘟嘟出发前,她的布娃娃头上的珠花旧了,江南有一家店卖这样的珠花,嘟嘟说给她全买回来。
胡自芳看徐稚棠掉眼泪,跟着眼酸,抹了把自己湿润的眼睛,转身吩咐后面跟着的两个厂卫立刻缉拿刘千户、刘公子,顺便去抄抄刘丽妃的娘家安康伯府。
京师官宦贵族,有几家是真正里头外头都干净的。
随便捅出他刘家几条罪名,都能让陛下下旨诛他刘家九族。
为逗徐稚棠开心,胡自芳从身后变出一串璎珞来,比徐稚棠平时佩戴的璎珞小好几圈。
“小野,这是好东西,你不是最宝贝自己的娃娃吗?我看这璎珞,娃娃戴正合适,特地买给你娃娃的。”
跟在胡自芳身旁的太监小五道∶“我们督主不好意思说,这不是他买的,是他自己精心挑的珠子,按着市面上卖的花样,拆了又串,串了又拆,才得这么一条看得过眼的璎珞。”
徐稚棠破涕为笑,用帕子好好包紧那条璎珞,“嘟嘟的手巧,比我姐姐打的璎珞还好看。”
胡自芳听了夸奖,不好意思地挠头傻乐,瞥见西墙下的小春,狠狠瞪了他一眼。
“夏小春,你个没用的东西,带了锦衣卫,还能把小野委屈成这样。这些狗杂碎,我得去司礼监回老祖宗,把他们一个个全打杀了,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又见东墙下站着的张钤,胡自芳的眉头耸得更高了,问身旁的小五,“这个人几时关进这间刑房来的?”
小五附在胡自芳耳边道∶“督主,您忘了,她姐姐是那个悔您婚约的张姑娘。我和孙千户去他们家闹,想替您出口气,他老子识趣,说把这小子送进刀子房,阉了后给督主您当干儿子。”
“小五,你这事做得真不地道。”一直凑头到胡自芳跟前的徐稚棠道。
胡自芳拍了一下小五的脑袋,这小子害他在徐稚棠面前跌脸,嘟囔了一句“自作主张”。
他从钱袋里拈出两锭金元宝,走过去塞到张钤手中,“赔你的,是我手下人做错了事。”
张钤展开手心,两锭金元宝掉到地上,滚回到胡自芳脚边。
小五急了,骂道∶“姓张的,别给脸不要脸。”
小春为了巴结胡自芳,也跟着骂道∶“小野鸡,你家那糕饼铺子干三年,也挣不出这两锭黄金来,我说做人别太贪心了。”他听见徐稚棠喊张钤“张稚奴”,稚奴就是小野鸡的意思。
张钤不为所动,冷眼观身前的胡自芳,“你的钱不干净。”
“这是去年嘟嘟从素京镇守太监的任上调回来,陛下赞许他差事当得好赏的金子,干净得很。”徐稚棠捡起那两锭金元宝,吹去上面的泥尘,用手帕擦拭了好几遍。
她准备递还给张钤时,胡自芳握住了徐稚棠的手,“小野,别给他,他们读书人看我们这些阉贼哪哪都脏。”
“小五,去吴阁老家递话,他的好学生在这里,不必再找了。”胡自芳怒气冲冲,牵起徐稚棠的衣袖出刑房。
徐稚棠听到身后响起鞭声,正要回首,却听胡自芳道∶“我手下人有轻重,打出来的伤是给吴阁老看的。张钤他老子收了怀橘书院几名学生一笔钱,他们想张钤赶不上今年的会试,赶巧小五带孙千户去张家为我出气,弄得张钤被关进刑房、误了考试。金家公子送了我一笔钱,要我命人将张钤往死里打,等吴阁老来东厂要人,推说是张钤他老子舍了儿子的命来讨好我,借此撕破张钤老子爱子如命的面皮。后面还有得闹呢,小野,我可怜张钤。”
胡自芳与张钤同病相怜,他父亲是赌鬼,收了一个老太监三百文钱,将胡自芳卖给老太监当干儿子。
净身那一刀,斩断了胡自芳与他老子的父子之情。
徐稚棠∶“嘟嘟,罪莫大于不孝,那像张钤爹爹这样虐待妻儿的渣滓,他有罪吗?”
胡自芳停住了脚步,思虑良久,“《大昭律》没有讲,那就不能治罪。”
“难怪世人总在求人求己之间,更愿选择求佛,佛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大昭律》会姑息坏人、冤枉好人。”徐稚棠举目望夜空初升的月亮,“嘟嘟,今夜月色正好,去教坊司听小曲吗?”
胡自芳笑了,“你是真不为自己将来说亲打算?莫说公侯千金了,就是官家小姐中也没有几位像你这样四处野的。小野小野,真没叫错这个名。”
“干爷爷说,天塌了,他老人家给我顶着。我家祖父也说,只要不杀人放火,我的事他都不管,日子怎么开心怎么过。”徐稚棠俏皮地眨了几下眼,“嘟嘟,听说六扇门招女捕,你和总神捕关系那么好,你的字写得比干爷爷还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呗。”
敢情她在这里给自己下套呢。
胡自芳马上收住了脸上的笑,肃容正色。
“你连花拳绣腿的功夫都没有,当什么女捕?”
“我看过很多医书,那套《验尸录》我看得最仔细,绝对可以胜任阴阳门子的验尸捕快的。”徐稚棠自信满满,扯着胡自芳的衣袖一通乱摇。
胡自芳∶“我听说,你大堂兄将升任刑部侍郎,你三堂兄将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三法司的官员向来和六扇门的差鬼不对付。你当了女捕,很可能被上峰穿小鞋,受那个委屈干什么。想剖尸验尸的话,到我这儿来,东厂活人少、但死人多啊,保管你过瘾。”
一听嘟嘟的糊弄话,就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写推荐信了,徐稚棠改变方略,准备回家求她二堂兄,他耳根子最软。
徐稚棠撒腿就跑,呆立在风中的胡自芳向她的背影喊道∶“小野,不是说好去教坊司听曲。”
徐稚棠朝后摆摆手道∶“没钱!等我回家讨!”
胡自芳摸着自己鼓囔囔的荷包∶“我请你啊。”
人已经跑没影了。
*
魏国公府,西院,听雨轩。
二公子徐容泽提起水壶,在琉璃花房中,给几盆水墨色茶花浇水。
他的步子挪动得极为艰难,“小野,你在这和二哥干耗着也无用,给你写了推荐信,大哥得打断我的手。”
二妹妹还是从前的小孩心性,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只会撒娇痴缠,可能怎么办?她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就算宠坏了也无有大碍。
徐稚棠死死抱紧徐容泽的大腿,有其他手段可以讨得她二堂兄的推荐信,但使现在这招最符合她前世未出阁前的性子,不会令家人起疑心。
二少夫人金氏端着茶盏,站在一旁劝道∶“相公,你便帮帮二妹妹吧,你看二妹妹多可怜,来我们院里一口水都没喝上。”
金氏掀开茶盏盖,“二妹妹,这是用你二哥珍藏多年的母树大红袍煮的牛乳茶,放了许多蜂蜜进去,快起来喝几口,躺地上要着凉的。”
徐容泽气得手抖起来,平日里她媳妇将装母树大红袍的茶叶罐子藏得那叫一个严实,原来是留下来招待她好姊妹的。
“小野,先起来喝几口茶,要是在我院里凉病了,大哥又得数落我了。”他笑眯眯地看向金氏,“娘子,去给为夫照二妹妹这样沏碗牛乳茶来。”
金氏悄悄吩咐丫鬟,“装母树大红袍的罐子里有些碎茶渣,去给二爷用那个兑碗牛乳茶来喝。”
徐稚棠还趴在徐容泽脚边,抱住他的大腿轻摇,“二哥,你先写完信,我再起来喝茶。”
“取笔墨纸砚来。”徐容泽被自家这可恶的妹子磨得没法子。
丫鬟掀开花房的竹片门帘,一精神煜煜的白发老人踱步进来,“啧”了几声。
“泽哥儿,你忒不像话了,就傻站着让你二妹妹满地打滚。”
接着“哗啦”几声掀动门帘的响声,大公子徐容润、三公子徐容渝也进来了。
徐家这三位公子∶
徐容润最年长,身如玉树,俊朗谦逸。
徐容泽稍年轻,举止风雅,形貌昳丽。
徐容渝年纪最小,眉眼冷峭,比他两位兄长,面目阴柔清秀些。
大公子、二公子是二房太太申夫人所出。
三公子是二房姨娘张氏所出。
徐容渝上前,搀起了徐稚棠,金氏赶忙用手绢拍落徐稚棠衣裙上的尘土。
老公爷劈头盖脸数落二孙子徐容泽的不是。
徐容润捏扯起徐稚棠软嫩的脸蛋,眉眼间漾满笑意,“三郎,你看小野,在宫里住着胃口也好,一点肉都没少长,白白胖胖的。”
徐容渝鲜少有笑脸,见到徐稚棠这汤圆一样的小脑袋,唇角翘起。
“小野,祖父一听你回家,汤药都乐得摔了,从北院火急火燎过来。”
徐稚棠拍落了徐容润的手,疑惑地看向那边进行严厉训话的祖孙二人。
“二哥罪不至此吧,祖父都骂了他多少句了。”
徐容润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招手,侍女奉上一个油纸包,他打开油纸,捏出个金黄的烧鹅腿递到徐稚棠唇边,“你最喜欢吃的那家云记烧鹅,二郎被祖父骂是他自己该的,他今日受你二嫂娘家金四郎所托,帮衬人家瞒着家中妻房与外室拜堂。”
徐稚棠咬了一口烧鹅腿,唇齿生香。
“那二哥真是活该,这种好人也是随便充当的。”
徐容润∶ “金四郎的外室今日与他在外面偷偷拜堂,带来的二十八抬嫁妆银子都有我们徐家的印,这倒是件怪事。”
徐稚棠右眼皮跳,“大哥,不会金四郎那外室是姓张的吧?”
徐容润点头,“小野,你怎么一猜就中?”
徐容渝脸上不太高兴,他生母是张姨娘,当金四郎外室的张姑娘是他舅舅的长女。
想到张姑娘那二十八抬嫁妆银子是她赠的,徐稚棠有些懊恼,心里对金四郎的夫人过意不去。
“大哥,那外室现在如何处置?”
徐容润∶“金家老太爷发话,叫金四郎打发了人家,花轿抬着那张姑娘回了她自个儿家。她家也贪心,一个闺女许两户人家,听说另一户是胡厂臣家,张姑娘也是蒙在鼓里,以为金四郎是明媒正娶于她。”
说完,徐容润突然想起来要问徐稚棠的正经事。
“小野,胡厂臣说,你今日受了刘家人的欺侮?”
“刘家人是欺侮我了。”徐稚棠将骑马拖行刘公子的事如实告诉徐容润。
徐容润赞她做得好,“小野,这安康伯爵府刘家胆子也肥,仗着宫内刘丽妃的势,敢欺到你头上。明日早朝,我不在陛下面前参安康伯一本,那我枉被你呼为大哥这么多年了。”
刘丽妃的娘家安康伯爵府丑事那么多,安康伯一个七十来岁的糟老头子,霸占儿子新纳进门的二八芳华的小妾,这曾是京师上个月口口相传的笑话,看不惯刘家的可不止魏国公府。
徐稚棠是故意撕个口子出来,好让家里人有理由向安康伯爵府刘家发难。
上辈子魏国公府被抄家时,安康伯爵府是最先落井下石的,她徐稚棠有仇不报,岂不白瞎了老天爷赐下的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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