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蔺徽言与他自小无话不谈,当初季宸对俞家小姐一见钟情,慌乱之下,竟是先奔上山,问蔺徽言如何是好,浑忘了她那时候才将将十四,如何懂那男女之间的痴缠怨恨?二人总角之交,莫说蔺斯原提醒,她原也不打算瞒着季宸剑炉失剑一事,在下山路上就与他交了底。
季宸既惊于血漫云天同剑炉之间的关系,又对血漫云天滥杀之事大为不耻。末了,他问:“六安,你为何要按蔺爷爷的话做?”他妹子甚性情,起码知之七八。这两日季宸想来想去,都觉得蔺徽言不是那种恋权的人。剑炉虽享誉江湖,然历代从不参与武林争斗,同扶余山一样,与武林若即若离,很有超然之意,可这并不足以让蔺徽言改了心志,此事季宸是笃定的。
蔺徽言品着酒楼私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但目下,我更想找回剑,找到如今的血漫云天,免得他再拿我家的东西,去害人性命。”
季宸这才了解她此行究竟为何,单手按在剑鞘上,笑容和煦,朗声道:“那你我便闯一闯,说不定还真能找到。”
“便该如此。”蔺徽言嚼着酥烂的牛肉,笑道:“再者说,秋天还得陪你去趟扶余山。俞家姐姐的病,这一次该能药到病除了。”
季宸也笑,眼底神采奕奕,打开了话匣子,尽数说小樱如何又如何。
俞小樱胎里带弱,俞阁老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连太医都曾请来给她瞧过,却总是个心寒的定局。季宸因缘巧合,同俞小樱相识,竟是一见倾心。他知晓俞小樱的旧病后,又如何肯坐以待毙?也不知季宸走了多大的运道,竟是请动了扶余山。去岁他百般无奈,往扶余山去碰运气,竟得了乔山主应允下来,遣了个弟子随季宸赶赴嘉州,将俞小樱病情尽数记下,回山禀告。
而季宸等在俞家,纵有经南楼来回送信,半月后得了方子和信件,知晓能医治,也几乎落下泪来。俞小樱便按方子调理,不过七天便起沉疴。诸人亲眼所见,信服之下,俞小樱更是老实待在家中,按信里嘱咐将养,只待今年秋天,季宸往扶余山取回新的药材,服下后再将养一段时日,应能慢慢康复。
俞小樱也是个闹腾的性子,待她病好,二人便要完婚。俞阁老虽不喜季宸出身草莽,奈何一来孙女欢喜,二来季宸性子讨喜,三来儿大不由爷,只能应了届时随孙女浪迹江湖去。
一顿饭毕,又寻到点心铺子,买了平日季宸总带上山的那几味点心,二人方寻了个客栈,要了两间房住下。
临睡前,蔺徽言照旧取了机括,在门窗角落布下,以防暗贼。在山中她如此行事,季宸还笑话过。但江湖险恶,她谨记这四个字,不肯松懈半分。
翌日晨起,季宸自去青川镇市集,买了些干粮火石之类,方同蔺徽言汇合了,西行出嘉。
嘉州之西横生大渊,裂天地吞**,使得嘉、云、雍三州往来难行。直至剑炉历世七代,方费巨银,在三州毗邻之地,修出一条宽仅能过一人的小道来,免去百姓往来艰苦,方便游侠纵横江湖。此路依稀有旧年历蜀道难之意,每岁秋日,盛景之下,倒是引得许多人流连。
既走此路,蔺徽言时不时拿出算筹,计算些什么。季宸在前带路,行了会子回头,只见她远远落下,不得不高声喊道:“六安,快些走。天黑前得寻个地儿歇下,这可不能留人!”
蔺徽言摆摆手,在随身带着的小册子里拿削尖的木炭记了几笔,方背着书笈匆匆追上。
“早知你这般磨叽,就换条路走了。”季宸随口抱怨,又将自己背囊拆下挂在胸前,伸出手来,道:“把书笈给我吧,后面的路愈发难行了。”
蔺徽言并不推辞,将书笈卸下,帮着季宸背上,顺手教他如何使用,口中着:“这是我花了两年才打造成型的,头一次用,你小心些许。”
季宸抹了把横梁,道:“嘿,还不是木头的?”
“用了几种矿石合冶,分量又轻又坚固,怎么样?”蔺徽言随手拨弄着,打开机括,取了把小榔头出来,道:“能带上的工具,都有。”
“咱们查线索,你带把榔头作甚?”季宸一把抢过,入手微沉,仔细一瞧,是钨钢所制,且一次成形,不由叹道:“真真败家。”江湖中人的兵刃上,寻常能用三五两钨钢,便得好生炫耀。她倒好,拿来做了榔头。
如此奔波半旬,总算穿过大渊,行至云州。眼看酷暑将至,二人商议之下,不肯多等,寻了车马行买了四匹健马,不敢流连山水,直行官道,奔朔州朔方原而去。
当年拓拔琦告老还乡,因他治政严谨,又素得民心,皇帝本不允。奈何拓拔琦坚辞,皇帝又是他的学生,几经拉扯之下,到底倔不过,方准了他。拓拔琦官拜九卿,又有东宫太傅加身,致仕之际朝廷几多赏赐,能拉十车不止。
然而这位老人家仗义疏财,临走之际,资助数多京中苦读的穷苦学生,将那些赏赐花得七七八八,方带了家人,回到老家朔方原。自此拓拔家添了几亩薄田,过起田耕日子。拓拔琦在自家院子开设学堂,教授乡里的幼童读书,只收些许粮食充作学资,若是家贫的,还要管他一日两餐。他身份尊崇,又有如此善行,邻里都是打心眼里敬他。
如此不过三五年,便生出了那桩祸事。拓拔琦一家老少,连带家仆,凡十九口人,无一活口,死在了家中。发现的还是往拓拔家抬水送车的一位后生,几乎吓破了胆,惊呼了一声晕倒在地,他的惊呼惨烈,方引来邻里。
里正过来一看,当即令几个壮实汉子往县衙报案,又吩咐子侄守在拓拔家四周,勿要破坏现场。其时县衙侦办各处的捕头,恰是罗家刀门中一个青年,唤作罗威,闻案立往。饶是他出身江湖,见惯打杀,也给唬得呕将出来。
拓拔家孙媳妇怀胎八月,肚子都给剖开,只留下了个肉疙瘩,连着脐带滚在泥土中,约莫是匪徒干的,一尸两命呢。
旁的捕快仵作早已跑了出去,只罗威吐过之后,捏着鼻子忍耐着,细细验尸。十九口除了那孕妇,尽数唯有一处致命伤,死者是在片刻之间殒命,倒没什么痛苦。只血流过多,瞧着可怕。
当日将尸首拉回县衙,因着拓拔琦身份贵重,县令拟了奏本,在朝廷回复之前,县衙无论如何得帮着收拢尸骨。
罗威便是无意中发觉,那伤口中诡异之处。所有伤处应为利剑所致,但肉分二格,直令罗威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无意想起家中旧事,匆忙绘图传书,方确定了那是血漫云天的独门兵器中空长剑所致,江湖上绝无二家。
罗威心惊之下,回到朔方原,重又暗中详查,但也只得了个前几日有位年少的男子入拓拔家做客,出事前晚上夜半离开。只这位男子一直以面巾遮面,入了拓拔家后,并不走动,邻里竟无人知晓他面容几何。
由此,便是一桩江湖无头公案。
来到朔方原已有几日,案情两人也不知讨论多少回,细节处却无更多。拓拔家的院子仍在,现下修成书塾,一个老书生在此独居,教着懵懂的一代代幼童。
拓拔家死得凄惨,皇帝盛怒之下,令京中着急破案能手,誓要追查真凶。又在不远处的连岐山深处,由朝廷修墓。墓成安葬,其时皇长子亲来祭拜,可谓无上殊荣。只十六载匆匆而过,便举天下之力,血漫云天再次销声匿迹,拓拔家的仇,仍无落处。
朔州尘土飞扬,朔方原更甚。蔺徽言顶着炽热的烈阳,非往拓拔家墓地去了一趟,但不出所料,没寻到什么线索。而那位抬水后生,早有经南楼飞鸽传书,他因受了惊吓,身子骨一直不好,没些年便一病不起,早早死了。
“看来县衙是不去不行了。”蔺徽言灌着井水,面颊通红,有些晒脱皮了。
季宸也没好哪里去,浓眉被汗沁透了,后背衣裳湿重,喘着气道:“方才咱经南楼在此的商号飞鸽传书,罗家刀在朔北镇有个问刀会。县衙处若无所得,不若朔北走一趟。如今罗家刀的门主便是那罗威,你我亮出身份请教,许能问出些详情来。”
蔺徽言望了眼毒辣的日头,抿着唇道:“也好。”
自唐以后,天下乱了几代几世,旧年历里武林豪客多入军保土卫疆,在兵荒马乱中不知无名无姓地死了多少。这罗家刀放旧年历里,不过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如今也算是朔州大家了。
罗家住在朔北镇北边,占了整个县城的三分之一,家中子弟众多,徒弟也多,除了些许好手在公门公干,主要做走镖的营生,在朔州开了数不清的客栈酒楼并车马行,一路铺开往西北行。此次再开问刀会,恰逢罗威五十大寿,广邀亲朋共同庆祝。再者说罗家刀这些年好生兴旺,借此立威而已。
季、蔺二人来到朔北镇,已是第三日。蔺徽言不能习武,加之查访血漫云天,更须谨慎小心,便隐下了身份。季宸则在次日休书一封,以经南楼二公子的名头,在城中自家商号拿了份厚礼差人送上,为罗威祝寿。
距离问刀会还有一日,季宸有些个紧张,傍晚在客栈的堂上用饭,正想着和蔺徽言说道几句,旁桌的话却令二人侧耳倾听。
线索啊线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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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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