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江湖上风起云涌,随着“血满云天”四个字,还有那把中空长剑的传言,烧起了无数人的心头火。
旧人想借机取剑,新人欲一战成名。
喋喋不休,汇聚成流。
乔温靖从经南楼离开后,心脉震荡,目眦欲裂。待回到客栈闭上门,几番运功调经,血仍难归经,呕出好大一口淤血来。
身为医者,如何不晓得其中缘故?
然医治固然有法,她却不肯干预。
枯坐了半宿,乔温靖收拾了行囊,刻意换了一身粗布深衣,发梳男式,戴上了幞头。
她打开了画筒,抽出了长剑。
剑鞘不知是何材质,外贴了木,触手置地并不像是兵刃。乔温靖握在掌心,百感交集,竟是没有勇气拔剑一览。
这柄剑于她,定是百般妥帖,无一不趁手的。这是蔺徽言两载岁月无时无刻的心血,却单单只是为她。
一个连自己内心都无法坦诚的人。
泪盈满眶,乔温靖放了宝剑回去,将行囊背负起来,在黎明时分,离开客栈,前往约定的地点。
宋芙儿、程培风行了礼,也觉着她一身男装透着古怪,心头诧异,又不敢多问。
乔温靖不多解释,只将整理出来的药材交给他俩,嘱咐道:“游历半载,颇有所得,你们带回扶余山,能用则用,暂且用不到的,便收入库房。不过几年光景,眼见你们都能独当一面,长进飞快,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恰能远游了。自明年起,山牌暂且不发,待我回山,再行定夺。”她的话里,丝毫没有担心门人处置不来今年的山牌,若陈飞惠在此,只怕听得出其中深意。
“山主,我有……”宋芙儿固然暗生错觉,却不敢置喙,腼腆的话方才出口,程培风已然拜下,道:“我等虽没拜师,但对山主,从来都是如师长一般敬仰。山主,我和芙儿彼此有意,特禀明山主,万恳山主答允!”
乔温靖早看出了苗头,当下温和一笑,先扶起了人,才道:“你们虽非我的弟子,却也是扶余山的门人。如今喜结连理,我怎会不允?待我此行参悟透彻了,自会回山,将你们收入顾师兄门下,再为你二人主持婚事。”
宋芙儿心事陡定,忽略了乔温靖眼角的一抹愁,和程培风再拜,又道:“山主此番游历,可有打算?”
“行到何方,便是何方了。”乔温靖忖了忖,道:“此番远行,何时归来,暂不能答,且得几年光景。小满若是回山,你们只叫她莫要挂心。”
“是。”二人得了乔温靖准允,又得她应承将来主婚,都是喜不自禁,待目送乔温靖远走,却彼此沉默,反倒扭捏起来。
到了还是宋芙儿性子爽朗,低声道:“培风,你不能负我。”
“嗯。”程培风将行李全都背负在了身上,走在前头开路,半晌后,才道:“芙儿,多谢你。”
晓得他呆愣,宋芙儿却心中一暖。默默算着落脚的地方,打算给程培风多点几样喜欢的吃食。
乔温靖取道大青山西北,全是避开了人烟,将要出山,却遇上匪人作恶,行劫掠之事。
她本因情事郁结不愿现身,然见匪人出手残暴,甚至起了淫辱妇人、稚童的邪心,方忍不过,出手阻拦。然她此生慈悲在心,虽晓得匪人罪大,也只是打伤一二,赶跑了人等,西行遁走。
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叫她入局的计罢了。
夏盛又末,山中气息是她所熟悉的。餐风饮露,同日月为伴,沿途偶得林中野物滋扰,乔温靖也没有出手伤过任何生灵,只取草木为食。
这般与世隔绝,思念愈深。偶念及佳偶天成,乔温靖总会自嘲——她年长了蔺徽言十六岁,若是初初相识,没因着蔺徽言和顾满同岁、或是出身剑炉的缘故,心中待她多了层近,或许不会叫蔺徽言生出旖念来。
只是这般想着,乔温靖便觉是自己十恶不赦,勾出了少女情思,分明心爱于她,却碍着世俗不敢回应。那日相见,蔺徽言憔悴的模样,几乎刻进了她的心扉。
那般飞扬骄傲的人,在她面前,成了犹豫辗转、低声下气的模样。乔温靖心中怎不痛惜?
只盼她早日走出旧事,又是那个神采飞扬、万众瞩目的少门主。
哪怕乔温靖孤苦终生,为此短折,她也是真心祷祝、甘之如饴。
离开大青山,乔温靖转而向西南,绕震泽,一路不见人烟。待察觉不对,是在琅缳山的玉麟峰中。七八个身藏兵刃的江湖客被乔温靖察觉了行踪,竟是二话不说,拔刀便战。
乔温靖身有玄妙功法,然这一生,几乎未与人争斗过,自是先行躲闪,百忙中开口问询:“在下与诸位素昧平生,可是有什么误会?”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乔温靖?在大青山西脉,是不是杀了人?”其中一个女子柳眉倒竖,色厉内荏。
乔温靖退开数步,略整理了行囊衣衫,道:“乔某是在大青山西脉同人动过手……”
“果然是你!还我大哥命来!”那女子不等她说完,执剑欺身上去,招招都往要害上招呼。
同伴们也怒喝起来,在旁寻机下手。
乔温靖欲要问清缘由,可这几人皆与她有血海深仇一般,根本不听她说话,况她本是寡言之人,心神大乱,一个不慎,后背中招,登时鲜血淋漓。
袭击者固然惊讶,乔温靖也在痛楚之中回过神来。
那女子见了血,更是状若疯魔,口中喝喝,眼红唇赤,直刺乔温靖的胸口。
生死关头,乔温靖提气运功,脚下挪移,已在大树半身。剑伤不在要害,她却不好处置,当下不肯多言,借着茂密的树林,远远遁走。
待处置好了伤处,乔温靖苦思半晌,却茫然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后的伤口不深,那女子的功夫也稀松平常,只是一股血勇当头,加上乔温靖没什么防备,才挨了这一下。
思忖半宿,乔温靖只怕是扶余山出了事,便打算先行返回雍州,确定扶余山上下无碍,再行定夺。
怎料她辗转欲要下山,才发觉离开琅缳山的路皆被堵死,无论何人见到了她,都是下了杀手,问也不问缘由。
如此激战数轮,乔温靖被逼着,只好往琅缳山悟道崖退走。她没有伤过任何人性命,甚至救人无数,却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他们所为何来。
“血漫云天”
原来如此。
杨公诏先,的确屠戮繁多,云水为之赤红。
可乔温靖一生行医济困,这些人甚至连辩驳都不肯听一言。
这般躲闪度日,竟也有了月余。直到罗威横刀现身,拦住了群情激愤的豪客们。
“谁能料到,扶余山主清冷似谪仙,竟会是‘血漫云天’之后,竟会拿起救人的手,去屠拓跋满门。”罗威皱着浓眉,道:“我本来,并没有认出是你。”
“无论乔某说些什么,你们都不会信了。”乔温靖青衫独立,一句话便晓得了他是何人,涩道:“乔某不曾做下的事,欲加之罪罢了。”
“你难不成不是杨诏先之后?那中空长剑,不在你的手中么?”罗威一把拔出刀来,刀锋直指乔温靖身后的画筒,道:“真当大伙都是瞎的不成!”
乔温靖单手回护,笑道:“尔等以为,那把剑就在其中?”
“大青山西脉的伤口,是我亲自验的,伤痕独特,除了中空长剑,谁能作为?”罗威怒喝:“事已至此,拔剑吧!本座知你武功高绝,却也不怕你!”
一人开口,从者云集,竟震山林!
乔温靖晓得辩无可辩,反手从肩头取下画筒。
那些人里,有多少受过扶余山的恩惠,有多少是被扶余山救回一条命才能绵延子嗣的,乔温靖不想去问了。
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如死灰,她道:“此剑非彼剑,然,就此做个了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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