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送走白姨娘后,章蕴之命小丫头拴住了院门。

将里间大炕上的桌几撤了下去,换了几张边几放在炕沿,上面堆满了糕点果品,还有一壶温好的甜果酒。

章汲之前几日给自己送来一套“升官图”,这是一种类似现代“大富翁”的游戏。

将“升官图”摊在炕上,起点是“白丁”二字,谁先走到图中心的“太师”“太保”“太傅”空格,谁就博得游戏的彩头。

章蕴之屋里的四个大丫鬟青灯、绿篱、拂雪、拭霜,脱下绣鞋,爬上炕沿,一起凑这热闹。

章蕴之脱了外衣,穿了件水红色的小夹袄,嫌马面裙跪坐会炸褶,换了条西洋纱制的飘红花鸟裙,也上了炕。

她的眼睛依次溜过青灯、绿篱、拂雪、拭霜脸上,指着她们道:“玩起来不论什么小姐奴婢的,要是知道谁让着我了,罚半个月的月钱。”

拂雪抓了把虎皮花生,扔了两颗到嘴里嚼着,“小姐,我们陪您耍这个,彩头是什么?”

章蕴之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思忖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彩头就是母亲赏的十匹锦缎,你们不论谁赢了,每人都有一匹,赢的那个得七匹。”

拭霜是个直肠子,咧着嘴笑道:“小姐,奴婢看您就是讨厌太太送来的锦缎颜色,都是廖华轩表小姐挑剩下的,才拿这个做彩头敷衍我们。”

青灯拈起一块荷叶粑粑堵住拭霜的嘴,自家小姐气度大,不计较这些,拭霜这丫头的舌头这般不晓事,说出堵小姐心的话来,她往拭霜腰间掐了一把,“小蹄子,越发没个正形儿,太太赏的样样都是好的,你几时见这些锦缎廖华轩那里也有?小姐就是有心敷衍我们,那东西也抵我们半年的月钱。”

章蕴之从玉腕上褪下一个水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再加上这个彩头。”她戳了一下拭霜软乎的脸蛋,“要是你们输了,每人给我打十条璎珞,绣十块手绢。”

绿篱转动着眼珠子,娇笑道:“总是我们占便宜的,小姐,快开始吧。”

众人开始转动刻着“德才功赃”的陀螺,三公九卿当了个遍。

章蕴之今日手气好得不得了,转十次,没有一次是“赃”的,不一会儿便当上了六部尚书。

她对着掌心的陀螺哈了口气,盯着它在炕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关键时刻,转出个“赃”字来,无奈退了几步。

众人依次转动陀螺,最后这彩头落到青灯手里。

青灯下炕,对章蕴之拜了几拜,“小姐,奴婢得了您的彩头,帕子璎珞也不会少您的。”

章蕴之玩完“升官图”后,觉得还是“大富翁”好玩,可以买楼买地,这些官名她看着就头疼,命青灯把这套“升官图”收到书房去了。

下炕穿上绣鞋,绿篱给她拿了件蚕丝披风,听着廊檐下鸟笼里的画眉莺儿婉转啼鸣,天天闷在这院子里,吃吃睡睡,书房里的古籍她在穿越前就已经看吐了。

她的妈妈赵女士是个古籍修复师,家里堆满了古籍残页,她有空就要帮着一起整理,还要誊录摘抄,赵女士最喜欢宋惟清的文集,因为他是大昭第一奸相这一特殊身份,留下给后人看的文集不多。

章蕴之觉得宋惟清文风朴实清新,她喜欢华丽的文风,崔白圭的诗集很对她的胃口。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够来到大昭,嫁给这位千古贤相。

她从身上掏出那本《宋少师与妻书》,宋惟清为官二十载,官至内阁首辅,最后在党争中输给崔白圭,百病缠身,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雪夜。

崔白圭接替他当上内阁首辅,开创太平盛世,成为下一任皇帝的老师,两京十三省,都有他的贤相祠,受万世香火供奉。

嫁给崔白圭,起码不用和宋惟清一起被痛恨他的百姓制成雕像,成日跪在街头,被人吐口水,扔石头,骂上祖宗十八代。

***

院门被人叩响,小丫头跑到门口,取下门栓,对来客福身喊了句“大爷”。

见章汲之一身素服,倒剪着双手,目光触及章蕴之时,拧着的眉心方才舒展开来。

“阿蕴,你和崔三郎的婚事怕是要告吹了。”

章蕴之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子勒着自己的心,启唇问道:“哥,你慢慢说给我听。”

“崔三郎被皇上看中,打算赐婚他与萧贵妃的侄女淳安郡主。”章汲之揉着自己的眉心,叹了一口气,“我替你探了崔三郎的口风,他的意思是,想要并娶两家女。”

崔白圭想得萧家的助力,因为当今太子朱煦是萧贵妃所出,他又舍不下崔家在朝堂的势力。

且淳安郡主姿色平平,不及章蕴之十分之一。

衣冠旧族十姓之中,章家女皆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红颜多祸水,成宗皇帝就是死于章家女床榻之上,大内自此定下规矩,禁止章家女入皇城,承君恩。

否则,章家早已取代崔家,成为十姓之首,毕竟在大内没有颁布这条禁令之前,大昭皇后代代出自章家。

“并娶两家女,这崔三郎想的可真美。”章蕴之咬着下唇,指尖绕上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秋水般的眸子低垂着,漂亮的脸,生起气来也是格外可爱的。

章汲之见妹妹垂头丧气的模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阿蕴,这世间定有比崔三郎还要好的儿郎,哥哥替你去寻。”

“我又没说非崔三郎不嫁,哥哥也不要赌气,我自有自己挑夫郎的眼光,难道一定要比着崔三郎那样的找吗?”

章汲之在心中长吁了口气,放眼大昭,比崔三郎样貌好的,是宋家二郎,可惜宋惟清是个病痨鬼,实非良配。才气比崔三郎高的,则是大昭帝师萧鉴明,可这位萧郎二十七岁了,尚未娶妻,亦不近女色,让人难免怀疑他有龙阳之好。

“哥,你不是最擅长画人像吗?你给我画一幅,我要写一封退婚书,随我的画像一并送给崔三郎,气气他才好。”章蕴之这些时日,从丫鬟婆子口中,才知道自己的相貌如此出众,来大昭前,她脸上有许多痘印,只有妆后才会被自己惊艳到。

兄妹二人转入书房,章蕴之被妈妈赵女士严格要求,练过二十多年书法,再加上原主写字的功底,洋洋洒洒一封退婚书写下来,上面的墨字颇有大家风范。

在她身旁作画的章汲之觑了一眼,赞道:“看我妹妹,才比谢道韫,貌胜王昭君。”

章蕴之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到耳根处了。

“哥,你有没有发现,我和从前有点不一样?”

章汲之的画笔顿了顿,自家妹妹比从前要活泼好动许多,原来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现在更加明媚娇艳,如这大好春光一般,朝气蓬勃。

“阿蕴,你现在很好,不管阿蕴变成什么样,哥哥都欢喜你。”

她是他掌中珠,于他而言,她的存在,比日月星辰对他的意义还要重要。

“哥,我努力一些,进到大内当皇妃,给你换个相印来。”

她嘴角梨涡漾出的笑意,竟把身旁的少年看醉了。

“阿蕴,若要你去替我搏功名,我不如三尺白绫吊死算了。”

最后一笔落下,画中现出一位蓬莱仙子。

章蕴之托腮凝望着画中人,韶光艳艳。

“哥,这幅画还是不要送给崔三郎了。”

章汲之忐忑不安,手心出了些冷汗,“阿蕴,是哥哥把你画太丑了吗?”

章蕴之摇头,开玩笑道:“是画得太拟真了,我怕崔三郎见了,不肯收我的退婚书。”

她心里生了个戏耍崔三郎的念头,勾着他先对自己动心,要他真心错付、悔时晚矣,岂不有趣?

少年听到妹妹夸赞自己的画,脸上这才绽放出笑颜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嘻嘻道:“阿蕴,你把写好的退婚书给我,我碰见了崔三郎,替你甩到他脸上去。”

章汲之卷起画轴,“我拿回去给这幅画加上些细节,再混些金粉到颜料中,重新上几遍色。”

***

他携着那封退婚书和手中画,回到了自己住的润尘院。

将画轴放在书案上,退婚书放进抽屉里。

许是刚刚在章蕴之那里灌了太多茶,想要小解。

前脚刚跨出书房,崔白圭、宋惟清二人来拜会他。

崔白圭玉冠白衣,墨发微松,在家中吃了些酒出来,面上有些醺红,有些桃花人面的韵味。

他在书案前打了个踉跄,宽大的衣袖拂落书案的画轴。

宋惟清捡起那幅画,只一眼,便看入迷了。

崔白圭凑过来一起瞧,“汲之又是在哪里游学时见到这样的仙子了,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美人儿。”

看到章蕴之的画像,宋惟清脱口而出,“她叫姜絮——”又立刻闭上了嘴,懊悔自己一时失言,把女儿家的闺名喊了出来。

“姜絮。”崔白圭的灼灼目光在画中美人身上流连,“她在官家小姐中名声很不错,我好几个表妹都挺喜欢她的,说她就像山中兰草一样,清雅纯澈。”

崔白圭也看痴了,画中女子多得神明偏爱,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竟集于她一人之身。

若能娶此女为妻,当是一生无憾。

听到书房门外的脚步声,宋惟清将画轴卷了起来,放回了书案之上。

章汲之进门,和崔宋二人见过礼后,闻到崔白圭身上的酒味,眉头紧锁,“颜华兄服了五石散吗?”

崔白圭颌首。

他面上的醺红更加浓重,已经晕上了那对桃花美目,加上鬓发微松,此刻这位白衣郎君身上的潇然之美,令人心神摇曳。

“颜华自幼有体寒之症,权把这五石散当药服用,今日失态,让二位见笑了。”崔白圭拱手道。

章汲之走到书案后,拉开抽屉,拿出那封退婚书交给崔白圭。

“汲之,你这是何意?”崔白圭展读书纸,上面的墨字狂放不羁、飘逸洒脱,遣词造句极尽委婉之意,“这是令妹的字?”

章汲之抿了口茶,润完嗓子后,徐徐开口。

“我已经把颜华兄并娶两家女的心思,向舍妹回明了,她不愿耽误颜华兄的锦绣前程,舍妹之心,在这封书信中已经很明白了。”

崔白圭有些惋惜,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该是位才女,不过他已经有了钟情之人,就是刚刚的画中仙“姜絮”,他很爽快地收下了这封退婚书。

崔白圭回到家后,送了一箱金叶书给章蕴之作为赔罪之礼。

章蕴之打开箱子,金光闪闪。

章汲之在她身旁嘟囔道:“阿蕴,咱们得有骨气,把这箱金叶书退回崔三郎。”

“啪嗒”一声,章蕴之盖上了箱子,命几个女使抬到库房里去。

转头粲然一笑。

“哥,这是我应得的。”

崔白圭,字颜华,二十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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