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松说得很快,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对盛山宗没什么好感,所以才能如此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们的伪装。
他讲得义愤填膺,半晌才注意到陈生的沉默。
姜松抱住尾巴,悄悄捂住嘴给陈生思考的空间。
他们不是第一次聊起这件事,但陈生始终在避免对师门的揣测,就像他不愿怀疑妖族有内鬼一样。
回来这么久了,连闫琦钰都知晓石蛊的前因后果,陈生却没有向寒枫老头问清楚,那是不是可以证明陈生信不过寒枫老头?
姜松直勾勾盯着陈生,说起来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俩亲近起来,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巴不得打爆陈生。
不过再亲近,姜松也没有说出自己对鳄贵的怀疑,见色起意是见色起意,涉及妖族他不得不谨慎。人妖两族长久的积怨不足以靠一句喜欢抵消,妖族的事定然不能让外人来管。
不过姜松还是肯定了陈生对奇珍阁阁主的猜想。一开始姜松并没有在意他,直到陈生多次追问鳞片的来源才引起了姜松的注意。
在他们寻药途中,奇珍阁始终是必经之地,细想一番,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是在阁主指引下做出的,比如找到落霞宗长老,再者前往北疆。
阁主身上仍存在着些未知的东西,包括他身上经年缠绕的鱼腥味,以及动机。姜松想不明白,他也搞不清楚,这事只能交给陈生。
松鼠尾巴被主人抓出几个小洞,又迅速抹平,在姜松第五次戳洞的时候,陈生终于开口了,“我怕……师父当真利用我。”
松鼠精欲言又止,偷偷拍了拍陈生的手背。
无论如何,师父都是救陈生一命的恩人,若有人说姜逸一直在利用他算计他,他也无法接受。
陈生双眸紧闭,半晌才捧起松鼠精,“我知道,我……会搞清楚的。”
他声音颤抖,眼底却是一派清明。人立于悬崖绳索前往往不敢迈出第一步,可一旦被他人推出了一步,后续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如此看来,他们在盛山宗僵持的这么多日也不算虚度。
见慕枫是姜松的要求,但真到见面的时候,姜松已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与姜松想得不同,慕枫并不是在什么清贫的石窟里,也不在什么遗世的小木屋,而是身着素衣端坐于大殿上方,满目漠然,遥望去仿佛下一瞬便要飞升。
清冷的表情在看见陈生的那一刻轰然瓦解,又变回了幻境中那个随性的男子。
“说吧,有何事不解?”慕枫放下手中的竹简,示意陈生上前。
陈生轻抚已化作木镯的姜松,不再犹豫前行半步,跪下磕了个头,“师父,弟子遭人陷害九死一生,如今虽已化解却始终不知真凶是谁,还望师父解惑。”
长久的寂静,殿中只余逐渐剧烈的心跳声,姜松恍惚间反应过来自己已成死物,这应当是陈生的脉搏。
随着叹息声一同响起的,是慕枫走近的脚步声,“上回来,你只道北疆和闫家勾结,我还以为你已心有猜测。”
姜松心头一颤,陈生竟真的彻底瞒住了身中石蛊一事,他是真的疑心慕枫。
“先前弟子怕突生事端并未告知师父,但事到如今已走投无路。”陈生头压得更低,“还望师父解惑为何骨铃流落在外,为何弟子身中石蛊。弟子日日心慌,只怕有朝一日在睡梦中被刺死还浑然不觉。”
他言重了,虽然多半是故意的。
姜松若有实体,手只怕已经搅在了一起,他知道陈生说出这话不过是为了以退为进逼慕枫回答,却仍不由自主代入其中。
若鳄贵真心怀恶意,动不了姜逸还动不了他吗?
背叛最让人心凉,姜松努力控制颤抖的身体,保持清明等待慕枫接话。
“阿生,你觉得盛山宗如何?”慕枫问。
陈生看着面前的靴子,轻声道,“有教无类,桃李满天下。”
男人久久未发话,半晌笑了声,“顾左右而言他。盛山宗建于乱世,弟子修行不为成仙而为救济众生,何为众生,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这段话被师父刻在镇山石上,全宗上下皆倒背如流。而你现在是在疑心门内有人要害你,还是疑心为师?”
慕枫一开口便戳穿了陈生岌岌可危的伪装,陈生猛地紧闭双眼,艰难吐出鼻息,“弟子不敢,只是人心叵测……”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门内一直知道闫家与北疆勾结,但他们无害人之心盛山宗便不会管,当年闫成章暗度陈仓落蛊于蛟蛇,直至秘境前楚明辉与蛟蛇交手,盛山宗才知晓此事。事已至此,只能派人寻找解药以弥补错行。”
陈生额头已赤红一片,他浑身颤栗,怒气填胸,却仍一言不发。
“此事并不由凌剑锋安排,为师亦不知他们用如此手段逼你寻药……皿药峰峰主性情古怪,向来不择手段,好在你平安无事。”慕枫轻抬手,一股气便将陈生扶了起来。
陈生抬脸,面上只余委屈,“为何不告知弟子,难不成师叔怕弟子心存不甘?”
“少年人,辨是易非黑即白,若得知你要为臭名昭著的蛟蛇寻药,你会去吗?”慕枫轻笑一声,“你大师兄死脑筋,二师姐又与蛟蛇有旧仇,别峰弟子修为不精,你是唯一人选。”
戴着一顶高帽,陈生垂眼,“所以盛山宗救济众生,纵使蛇妖背着无数人命,也不容他沾染半点冤屈。”
“自然。”慕枫毫不犹豫,“罚必当罪,过则改之。”
“但师父,你们说北疆无害人之心,可知多亚一族世代被奴役,以身饲蛊实则是多亚人逃不出的诅咒。”陈生红了眼眶,脑中的弦剧烈晃动只余残影,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委屈被做了棋子,还是在为无辜的人申冤,但是面对慕枫冷静自若的神色,他只觉满心恶意无处宣泄。
“因缘果报,万物皆有定数。”慕枫轻点陈生眉心,一道灵光闪过,陈生脑中刹时一片清明,“明日去皿药峰,为师会让他们备好药材,妖力不除易乱心神。回去吧。”
知道慕枫已不愿再谈,陈生只好告退。
直至看不见慕枫的结界,陈生才取下木镯,许久未动弹的松鼠精已经麻了半边身子,踉跄着靠在陈生身上,也是满面愁容。
一人一鼠静坐树下,直到几片叶飘落,晃了姜松的神。他偏头看向陈生,只见他周遭散着阴气,整个人萎靡不堪。
姜松犹豫着开口,“你们宗门还蛮自说自话。”
陈生听了勉强一笑,“方才听得我一时恍惚,竟不知是我走了极端,还是他们。”
少见的,姜松没有乘机踩盛山宗一脚,慕枫那席话讲得居高临下,但又似乎有几分理……他居然有点被说服了,却又哪里都不舒服。
更别说陈生这个当事人了,被大义堵在心口当了棋子,万般委屈不能宣之于口。
姜松轻叹一声,起身将陈生搂到怀里,“别难过了,要我说你不如自立门派,听不懂的话就不要听,不想干的事就不要干,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就让他去死好了!”
怀里的人抖了几下,姜松也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哭,不过他体贴地没开口,只是又搂紧几分脆弱的心上人,右手轻拍陈生的背,不遗余力地哄着。
姜松不合时宜地畅想,这样是不是也有几分趁虚而入的可能?
出乎意料的,陈生居然回抱住了他,“谢谢你,松宝。”
其实陈生很少这么喊他,这种孩子气又充满爱意的称呼让姜松很难适应,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抗拒,陈生只会在调侃他、哄他的时候才会唤上几声。
但这次,带上些许依赖的语调,听得姜松耳尖一热,似有若无的痒意搔得他不自觉抬头看天,“咳——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就这么不知抱了多久,等回到寝居时姜松都有点神色恍惚,太久的触碰让他身上沾满了陈生的气味,甚至连他的皮肤都还保留着被拥抱的错觉。
但等姜松头一沾枕头,浆糊般的脑子突然变成一条清川,“陈生!你明天要去那个什么药峰治病吗?”
先前陈生找着各种理由推诿,一直保持着半妖状,可惜这次看来是要彻底根治了。
陈生停下运功的动作,“我本以为师父不知情,谁料他早就看穿了。”
突然想到什么,他双眉微蹙,看向四仰八叉躺着的松鼠精,“不知方才他有没有发现。”
“管他呢,反正他没打死我。”姜松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要慕枫不是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按照他那个说法,姜松现在可是纯洁善良的绝世好妖,谁也动不了他。
如此说来慕枫的观念真是新奇,几个弟子都对妖族持着快溢出的偏见,他倒是独善其身了。
“还是小心为上。”陈生嘱咐道。
姜松侧过头,对上陈生关心的眼神,美滋滋地眯起圆眼,“你关心我啊。”
陈生动作一僵,不自在低头,“当然。”
“那我就听你的话,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姜松红光满面,脑中一朵接一朵冒着小黄花。
果然啊,陈生心里有的是我,天天眼巴巴地关心我都来不及,指不定早就对我芳心暗许呢?
姜松迅速回忆起陈生先前哄他的行为,肯定点头。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哎,这可如何是好,日后我定要回无妄门当大护法,陈生愿意来当个压寨夫人吗?
实在不愿意,那就当压寨夫君?呸呸呸,我才不会惯着他!可是……难不成他俩只能做个露水情缘吗?
想到《圣山棕秘闻》里陈生曾和多个师姐妹纠缠最后被抛弃,姜松一脸苦大仇深。
他俩不会也……
不行!
姜松怒气冲天,狠狠刮了陈生一眼,想到他先前和别的女子来往就来气,再想到陈生不愿意随他走便更生气!
软乎的被子发出一声闷响,无能为力地替主人鸣不平。
可恶的人修,果然惯会迷惑人心!
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长阿含经》
天天骂寒枫老头,突然想不起来慕枫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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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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