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昔堂内,梨花木大圆桌上摆了三十多道菜,江谈夙落了座,偃枉然坐在她身侧,两位大人物坐了,孙延石赶紧招呼应必萩和白歧坐下。
两人梳洗一番,这会儿换上新衣裳,应必萩明眼可见地瘦了,未施粉黛,脸颊瘦削出两条侧影。白歧气色叫白粉掩住,看不出来。
闻着饭香味,白歧先执箸,眼珠子滴溜溜在菜色上转,已经盘算先吃什么后吃什么。
应必萩规规矩矩双手垂着,目光只看江谈夙,精神勉强一振,想到一路押送高璋,击退了好几拨敌人,又怕高璋死,又怕路子黑,又怕凤翔的士兵盘问不停,诸多事情现在回想仍然堵在心口。
江谈夙心疼看她们,先举杯给二人洗尘:“此趟凶险,万幸你们都回来了。”
应必萩眼明手快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白歧斟了一杯,一桌子人全举杯,嘬嘬豪饮。
搁下杯,江谈夙:“边吃边聊。”
白歧跟松了绑的马,筷子率先奔赴饭场。
应必萩放开手脚,也大吃大喝。
孙延石不时起身让厨房加菜。
江谈夙眼珠子转了一圈,外面暮色低垂,堂内烛火煌煌,连抱恙的司马议也勉强靠在软椅中,小口啄酒,眉心舒展。
大家都还活着,何等幸运。这么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日子真好。
她随手给偃枉然斟了一杯,偃枉然赤发拂过她的云肩鹊翘头,勾出几缕暗红。江谈夙替他小心拨下,轻声说:“也辛苦你了,偃枉然,这么多年……”
按两世算,她都算不清多少年了。
偃枉然眸色微动,终究又暗下去:“往后路还长。”
是啊,光握持一个灵郡可不成气候,无兵无权,要做的事还很多。
江谈夙心中对偃枉然除了感激,还有许多不解。一个能把握自由,坐拥富贵的人,难道就因为上一世江家对他有恩,就会为她、为江展祺前仆后继吗?图什么?
应必萩吃得快饱得快,瞅白歧把小碗垒成山,又给她夹了一块羊肉,这一路若没有白歧给士兵们做饮食调理,光水土不服一项,就够让一队人马折腾。
应必萩这才停筷,看江谈夙也没心思吃饭,遂将一路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汇报。
江谈夙听着,直到应必萩提及朔京派来的禁军将高璋入殓,请了法师办了两场水陆法事后,她才蹙起眉,自言自语:“高璋是罪人,圣上派人给他做法事,是怕他阴魂不散还是要招他魂?”
应必萩只摇头,她也纳闷,从来没听说押送罪犯还要风光做法,仿佛朝廷比民间还要信鬼神。
偃枉然低声提醒:“你父亲来信里,圣上也说了一句话。”
江谈夙恍然,圣上念了一句鬼神不顺无德,灾殃将及吏人,朕甚惧焉。又想到她被调任到灵郡,也是出于勾陈星异动的诡论。圣上似乎对方术执迷至深。
她从来没听闻皇帝有修仙或炼丹的隐晦行径,但近两年四处起仙楼道馆,仿佛是怕了什么东西。
还是司马议沉溺官道年久,悠哉哉啖一口酒,说:“无风三尺浪,眼前看不见的,不代表没有。海里有什么镇什么,陆上有什么压什么,人心藏着的东西与这世间万物都有牵连。县主,我夫劝你先管好眼前一盘沙,再去看江山是否还如画。”
江谈夙寻思,依照司马议说法,圣上起仙楼不是为了求仙,是为了镇压什么凶祟?
“有道理。”江谈夙边笑着,边伸手把他酒杯夺下来:“郎中交代,酒多伤口易烂。你在亭侯府不能喝,回了家想怎么喝都行。”
司马议舔了舔唇边的酒渍,哀叹了好几声。
白歧立刻丢了一个香包过来,掷入司马议怀中,不忘扒一口饭:“拿着,伤口疼时闻一闻,能解乏缓痛。”
司马议惴惴,还是揣怀里了,颤颤巍巍撤开椅子,对江谈夙道:“明日是县主生辰日,我且搬回家去,明日再来庆贺。”
江谈夙允了他搬回家,但不允许他再跑来亭侯府参加她什么生辰宴:“你派人来递话便行了,我对同僚们夸你几句,免得外人以为你我不和。”
司马议仍旧僵持,江谈夙让孙延石找人把他扛回去,连带衣物打包了,扛回司马家。
一众人饭后散席。
应必萩和白歧舟车劳顿,被勒令回去休息,公事暂且不聊。
孙延石和文霁仍操持着明日生辰宴的一些物事,江谈夙交代,一切从简,再简也有几位客人招待。
偃枉然走之前,江谈夙把他送到门口,瞧着他打缰往东,银铃笑道:“方向错了,该往西。”
偃枉然在马上深深看她笑,有些东西一旦破土,就会疯狂生长。江谈夙之前说感激他这么多年,可他要的不是感激。
他调转马头,奔向西,没有在王家门前停下。
文霁在江谈夙身旁,咋了咋银牙:“姑娘对偃楼主很……亲近呐。”
江谈夙笑意未散:“是吗?他看着倒不好相与。”
文霁:“既然不好相与,你又不生气。”
江谈夙:“我对他生气什么?他一向这个脾气,以前气我气得更厉害,如今哪里都顺着我,我反而怕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
文霁迟了一步,嗫嚅着,又鼓起勇气大声了一点:“姑娘,偃楼主是不是欢喜你?”
说完这句话,她赶紧用袖子捂住脸,平白觉得好丢脸,又替姑娘害臊。
江谈夙在前头,脚步一歪,差点左脚踩到右脚,回头看她那副模样,哭笑不得:“偃楼主身边不乏美娇娘,他欢喜我一个朝廷官做什么?我与他……一见如故,与朋友无异。”
文霁扯下袖子,满脸狐疑:“许是我没见过姑娘对哪位郎君如此坦诚,如此信赖,所以多心了。也对也对。”她为了打消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道:“那日牵我马的春千娘子长得便十分娇俏,还有集市上也常有娘子提起他,总说什么富甲一方、相貌堂堂,不知在关外是否婚娶,说不准早已妻妾成群。”
江谈夙皱眉,偃枉然这个冰柱子妻妾成群?转而又想,他早年在关外发家,或许早已成家,妻妾不在身侧,越想越觉得荒谬,想象不出偃枉然与妻子、儿女团坐一起过日子的模样。
“我改日问他。”江谈夙压下多余情绪。
第二日,亭侯府一早便打开门,仆人进进出出,沾着晨起那股精气神与喜气。
文霁进来服侍江谈夙,一早窗户大开,凉风往里灌,吓了一跳,再看床上,江谈夙已经不在。
窗户外,江谈夙正往池子里撒谷苞,两头嫩黄野鸭在池里追着她手腕游动。
“姑娘,你起得好早。”文霁奔出去,心里一阵失落,她明日要走,她家姑娘才学着不用她伺候,自个儿起身穿衣、梳妆。
别说,雪青罗襦,外披黝紫缂丝牡丹镶边对襟宽袖袍,这袭衣服瞧着比集市上送来的绛罗雍容华贵多了。
走近了看,文霁瞅见江谈夙梳了云鬟髻,簪着淡紫芍药,不禁大叹:“姑娘这身装扮真好看,你何时学会盘这些复杂的发髻?”
江谈夙洒光手里谷物,抓着裙裾起身:“以前就会,只是懒得整饬。别这么看我,不是因为你要走,我才自己动手,实在是这几日没事,心里手里都闲得慌。”
文霁哭丧的脸立刻荡开笑容,替她挽住裙摆:“今日你生辰,这些活儿本该我来办,不过芍药又从哪里来?宇文公子送的?”
江谈夙莫名:“我醒时便在桌上了,一朵朵洗净了,还带着些微水珠,我以为是你贪早折回来。”
文霁揉揉下巴:“许是红鹦姑去别处摘的,她最会飞檐走壁。”
江谈夙不多言,应必萩对女儿家的东西不上心,手脚粗拓了些,不会特意为她摘花。或许是隔壁王公子,或是哪个倚窗递物的高手吧。总之花无毒,送花人不留名,她也无可奈何。
江谈夙刚肃清逆党,生辰宴不宜声势浩大,因此定在晌午,以游园饮酒名义,向同僚发请帖。其实无非是借此机会,安抚人心而已。
晌午,园内摆设几张矮几,铺了软席,艳阳正好。场面不像上次宴请高璋那样剑拔弩张,几位官员坐着看看池里野鸭戏水,或是看一出杜朝云给大家露的御马舞,或是枉春楼几个武打上台耍拳助兴。
江谈夙看了在座几人,拼死也要来的司马议、刘绍樊、宇文增、简庆、余荣焉、偃枉然、公孙籁。除此之外,应必萩、白歧、孙延石与文霁也坐在她身后,趁一曲歌了,她举杯站起身。
其余人欲起身,被她抬手示意坐下:“我起身并非要耍官威。在座都是我的至交,我有话直说了。灵郡是诸位的主场,我后入局,理应谦卑向尔等拜学。然而高璋、梁仁弼等人只手遮天,形势所迫,我便不按常理,雷霆办事,与诸位若有龃龉,担待则个。”
司马议是受她雷霆办事“荼害”最深的,苦笑摇头:“若不是雷霆办事,现在输赢是谁还不好说。县主做的事都是为了大朔,我们当臣子的,就算豁出去性命,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宇文增要开口,被简庆拦了去,这场无声动乱,只有他半点不沾身,此时坐立不安,立刻投献好意:“县主是能办大事的人,大事莫论小节。臣佩服。”
宇文增翻白眼,这巴结能耐与他何异。
江谈夙瞧简庆模样,四十有余,面色乌黑,臂上虬结肌肉,一个常平司管粮仓,练得如此精壮,很稀奇。
余荣焉或许读懂了她对武夫那种惊艳又好奇的眼神,朗声:“简大人常在军中习练,灵郡粮仓不好管,常有鹘夏盗贼来袭,简大人却从未失守。”
简庆笑哈哈对余荣焉道:“老余,你将我抬那么高,哪天粮仓失守,我可要跌死了。”
江谈夙也笑,不过是开怀畅快,没有半点藏私:“哪天盗贼来打,不够人手,你向余将军开口,只说是我要人去守粮仓便可。”
简庆知晓江谈夙有意在拉拢他,顺杆儿上:“如此我便先谢过县主。”
余荣焉看场面和气,酒又喝多,有几句藏在心中的话忍不住便说出来:“县主,你可是一直在灵郡?”
江谈夙瞥他:“为何这么问?”
偃枉然默默审视,搁下酒杯,也在等她一个答案。
余荣焉抱拳:“臣以为县主所图,非灵郡一地,若有阻滞,臣甘愿辅助,只要能让大朔昌盛,让百姓太平,臣义不容辞。”
江谈夙抬眉,眉间花钿飞扬,有点意外,她的心事竟然让余荣焉一个莽夫率先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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