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意哭了很久,久到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八月结束了,九月一号到来。
他早早起来敷眼睛,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
江月白的离去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他的内疚成了无处安放的尖刺,在心里扎了根。
无论再怎么理智,再怎么看开,这种感觉都不会消失。
它也许会伴随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路,让他学会成长,令他舒展藤蔓,挽救每一个仍有生存空间的江月白。
他坐在跑道边,看到每一个学生的朝气蓬勃的面貌,第一次觉得人类是种很脆弱、很奇妙、很有韧劲的生物。这些曾欺负他的人正是反面的韧劲。
江月白的选择,也许正代表了她的韧度。
谁都无法原谅施害者,更不可能替受害者原谅。
周如意很犹豫,纠结该不该找欺负过江月白的人讨要说法。
她到死都没想过要谁付出代价,也不想伤害别人。可如果放着不管,那些人现在指不定有多嚣张,可能还会把气撒在更多无辜的人身上。
说到底,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最开始想要让那些施害者付出代价,也是建立在他是周家人的前提上。
他想过以周家的权力给他们施压,可这样一来他就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他很郁闷。
九月份比八月更燥热难耐,教室的空调坏了,只能吹转得慢悠悠的吊扇。
十二点下课,到了住宿学生去食堂吃午饭回宿舍睡觉的时候。
周如意是走读生,虽然也有饭卡,但相比食堂人挤人闻臭汗,他更愿意顶着太阳出校门吃。
他走到校门口,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坐在榕树下,和几个老爷爷下棋。
是许闻松。他原本要提前回静湳市办事,再去一趟非洲,早上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他缓不过来,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许闻松居然会在外面蹲他放学,以往都是家里的司机来接他。
周如意有点开心,快步走了过去。
许闻松看到他,眼睛顿时发亮:“Kalyan!”随后匆匆结束残局,“抱歉,我和朋友去吃饭了哦,爷爷记得回家吃午饭。”
道别后,许闻松走到身边,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伞,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将伞抬高,让风吹过大汗淋漓的脖子,慢悠悠往外走。
“我猜中了呢。”
周如意抬头看他:“猜什么?”
“你会出来吃午饭。”
“不然呢。”
“偷偷躲起来哭呀。”
周如意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戳了他一下:“我又不是你。”
许闻松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现在眼睛都是红的。”
“你也是哦。”
“哼。”
许闻松在附近找了家凉面店,正午店里没什么人,和直升机螺旋桨一样暴躁的风扇轰隆隆吹出飓风,把他厚厚的头发掀起来,露出整张脸。
一个月时间,许闻松就白回去了。
周如意一边咬冰棍一边看他,发觉许闻松长得比同龄人年轻很多,换个校服就能轻松混进他们学校。
光是对着风扇说话这点,就比多数人幼稚了。
许闻松把脸怼到风扇前,张着嘴“呜哇呜哇”发出一阵怪声,话音裹着颤颤巍巍的电音:“风好大,我的五官要被吹散了。”
周如意被这副蠢样逗笑。
许闻松斜眼看他,笑嘻嘻地说:“我是外星人,我要占领地球,交出冰棍,不然,我要释放电光冲击波毁灭地球。”
“刻薄的外星人。”
周如意玩笑道,开了袋新的递给他。
许闻松难得蛮横:“外星人不仅刻薄,还挑食。外星人不吃绿豆,外星人吃奶油。”
周如意不耐烦:“爱吃不吃。”
许闻松指着他手里咬了一半的奶油冰棍说:“外星人要这个。”
周如意顿了一下,蹙起眉头,发自内心道:“变态。”
“啊?”仅一秒,许闻松就反应过来,无奈地笑道,“你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
周如意撇过羞红的脸:“没什么。”
许闻松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绿豆冰棍。
“真可爱啊,小如意。”
“别在这叫。”
“叫什么?真可爱?还是小如意?”
“都不准叫。”
许闻松一眼看透他的小心思,用夸张语气说:“噢~小如意怕被同学听到吗?的确呢,现在的小男生不能被说可爱,也不能暴露可爱的小名呢。”
“你闭嘴。”
“好哦,我闭嘴。”
“……”
周如意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你说话能不能别用语气词。”
许闻松笑得睁不开眼:“周乐说这样说话很二次元。”
“你个一次元人说什么二次元话。”
“哈哈。”
吃完午饭,还有一个小时上课,他们找了块僻静的阴凉地坐下。
学校不能带手机,周如意只能看着许闻松玩手机。
“绿姐今天可能没办法给你上芭蕾课。”许闻松把刚刚的聊天界面给他看,“她昨晚反反复复发高烧,刚刚去医院了,要吊好几个小时的针。”
“你要去看她吗?”
“我拜托小梨去了,交换条件是,我帮她看课题。”
“码农给生物学看课题?”
“只是一些计算,和专业关联不大。”
“哦。”
周如意在侥幸,放晚自习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要是再加上一节芭蕾课,他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许闻松抬起手揉他的头发,温声问:“要稍微睡一会吗?你凌晨四点还在翻来覆去,肯定没睡好,下午上课该犯困了。”
“嗯。”
周如意把脑袋往后一仰。
许闻松拍拍自己的腿:“躺着会舒服一点。”
“……”
周如意心说你还真敢。然后偷偷瞟了几眼周围,没瞧见半个人影,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躺下,枕着他的大腿闭上眼,试图用正经的表情来掩饰脸颊的红。
许闻松拨动他的发丝,笑道:“身体很诚实呢。”
周如意不说话。
许闻松捂住他的眼睛:“你睡吧,我不吵你。”
周如意根本睡不着。
他的脑袋里在胡思乱想。
过了不知多久,许闻松看出他没有睡意,便问:“还在想昨天的事吗?”
周如意睁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悲伤。他轻轻呼唤:“许闻松……”
“嗯。”
“我可以给江月白报仇吗?”
许闻松被这句话惊了一下,陷入沉思,大脑迅速思考,理解他的意思,忽地皱起眉头,不到两秒又恢复平静,像一个染缸。
末了,他坚定地回答:“如果是问我的意见,我会说,不可以。”
周如意知道许闻松严肃起来了,于是听话地把这个想法打消,继续问:“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你听我慢慢说,好吗?”
“嗯……”
许闻松耐心解释道:“一,我找到了当年的警察,从他那里得知当年查案的细节。他们把江月白身边所有人都审问了一遍,得出真相后,几乎所有人都受到了教训,档案上都留下了污点。”
“二,报仇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三,江月白话里的意思是,她希望你自由快乐,你现在已经被束缚了。”
周如意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闻松的话他是百分百相信的,江月白的想法也是真的。正因如此,他无处安放的内疚感找不到出口,无法宣泄或抹消。
如果可以,他很想为江月白做些什么,即便什么都已经晚了,他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想做。
许闻松牵起他的手,安慰道:“Kalyan,你知道吗,人真正死亡的时候,是当所有人忘记他的时候。”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也不需要弥补什么,你的记忆是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你只要保存好这份记忆,带着她的记忆往前迈步,代她踏足世界,就够了。”
“嗯……”
周如意闭上了眼。
沉默之中,有两滴泪从眼角滑落。
许闻松用手指为他拭去泪滴,轻轻抚摸脸颊。
“江月白在手机壳里留了一张当作遗书的便签纸,还有一张百元钞,请警察帮忙把她的骨灰撒进河里。”
“……”
周如意握着许闻松的手,抵在眼睛上,难以遏制地啜泣。
许闻松给周如意请了假,让他在家休息半天。
周如意睡不着,许闻松就陪着他,一遍遍替他擦眼泪,一遍遍安慰他,像漫画里温柔慈爱的妈妈一样,哼着轻松的曲调,拍着背哄孩子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闻松哼曲的声音渐渐虚弱,周如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梦里有一个身姿轻盈的白裙女孩,是江月白。她站在身边,细声哀叹道:“如果我是风就好了。这样我的裙角就能自己飘起来,你也不用再为我哀愁了。”
周如意正想开口,梦就醒了。
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愣神,竟从默然的黑中看出月亮的白。空旷而寂静的夜,为梦中人而踟蹰的心。
他从未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如此奇妙,她很近,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又很远,像摸不到的月。就像小说人物活在作者笔尖下,她活在他的梦里。
周如意似乎真正理解了,许闻松说的“只要你记得她,她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终于想清楚该怎样为江月白报仇了。
他要用毕生所学把江月白记录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人人传颂的诗篇,成为每一个施害者直到逝去前一秒都会深感愧疚的人。
过去不会成为过去,江月白永远不会消失,她变成了永恒的风,永远吹向他的风。
他的想法和灵感像决堤的洪水奔流,即刻坐起身来。
许闻松被他的动作惊醒,迷糊中下意识伸过手来抱他,抬起乱蓬蓬的脑袋,嗓音沙哑如梦呓:“Kalyan?”
“嗯。”
周如意停住动作,应了一声。
“睡不着了吗?”许闻松努力打起精神,关心道,“还是口渴了?”
为了体谅殚精竭虑安慰自己的许闻松,周如意躺了回去,顺从地贴着他,闭上眼睛不再动弹。细声道:“没事,睡吧。”
许闻松已经彻底清醒,揽着他的腰,问:“做噩梦了吗?”
周如意摇摇头:“是美梦。”
许闻松安静几秒,了然地笑道:“那就好。”
周如意想到许闻松为了他这两晚都没怎么睡好,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他伸手捂住许闻松的眼睛,催促道:“你快睡,不用陪我说话。”
许闻松蹭了蹭他的手心:“没关系的,你去学校之后我就能补觉了呀。”
周如意睁眼,担忧地问:“你……不是要走了吗?”
“嗯,大后天回学校。”
“不是要去陪父母吗?”
“那个大项目泡汤,我爸妈也快回国了。”
“……啊?”
周如意愣愣地问:“你之前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许闻松叹了口气,说:“负责人卷钱跑路,二十五个研究人员,五个不知所踪,一个意外受重伤,十二个扛不住压力跳槽,剩下的人已经无力回天,只能散伙回家。”
周如意震惊:“做研究这么危险吗?”
许闻松点头:“有的科研项目就是拿命换知识。”
周如意听得心惊胆战,犹豫地说:“那你以后……”
许闻松惊喜地笑了起来:“在担心我吗?”
周如意坦率回应:“嗯。”
“谢谢小如意。”许闻松摸摸他的头,“不过放心,我比较喜欢过普通人的生活,最多厚着脸皮跟在教授屁股后面,帮忙做实验,不会变成科研疯子的。”
“嗯。”
周如意也相信许闻松不会变成科研疯子,因为他拥有绝对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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