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闻松没有回头。
连那最后一眼也没给他。
周如意小心翼翼地靠近犹如雕像的人,右手抹干眼泪,左手揪紧心口,微张的嘴巴哈出一团白雾,融化在雪花里,声音不禁发颤:“许闻松……”
许闻松还是没回头,裸露在外的脖颈悄然绷紧。
“许闻松。”
周如意抽了口气,垂下落泪的眼眸,用力抱住这具僵硬如死尸的身体。
“许闻松,我终于追上你了。”
周如意嗅到外套上陌生的气味,内心苦涩得化成了苦水,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低声啜泣。
“许闻松,你看看我。”
周如意憋着哭腔恳求。
“许闻松,你回头好不好?”
“许闻松……许闻松……许闻松……”
周如意喊了很多遍,声音和心一样越来越破碎,越来越失落。
“求你了……”
这声哀求后,一直无动于衷的许闻松终于有了动静。
他的身体倏地震了一下,浑身肌肉僵直,脖颈机械地扭动,面色憔悴苍白,脸颊瘦削,唇色发紫,镜框上落了几片雪花,俯视的眼眸倒映不出雪的白、水的亮,只剩麻木。
周如意感觉到心脏骤然绞痛,立即箍紧臂圈里的腰,以瘦骨嶙峋的背堵住心的缺口。
许闻松像块木头站着,交汇几秒的视线向远处偏移,沉默地听着他啜泣,目光忽然失去焦距。
周如意的哭声渐渐停住,嘴唇和肩膀抽搐似的打颤,望着许闻松流泪。看到这张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脸,悲哀地意识到,许闻松变了,他无论再怎么哭都再换不来许闻松的注视。
许闻松怎么会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他等的这三年,是因为相信许闻松爱他,不是相信会失去许闻松的注视。
许闻松抛弃他了,现在找回来的人根本不是许闻松。
周如意如坠冰窖,心里还怀有一丝如潮水涨退留下的泡沫的希望,迫切地呼唤:“许闻松?”
他的声音如被打破的玻璃般稀碎,自知自欺欺人,心底压根不相信这一声能唤回许闻松。
许闻松被这声呼唤拉回思绪,垂着眼帘将脸转了回去,直视结冻的长河远岸,高耸如雪松的身体呆站半晌,突然,冰冷的双手虚虚地握住他的手腕。
周如意神情一愣。
“对不起。”
许闻松声音细微,语气沉重,轻轻拉下他的手臂,径直转身离去。
周如意拽住飘动的衣角,难以置信地喊:“许闻松?”
许闻松没有停滞,迈大步子向前走,衣角从手中抽离,回到了风雪中。
“许闻松!”
周如意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恸哭撕心裂肺,卑微地哀求:“许闻松……别走。求你,别走。许闻松,许闻松,许闻松,我求你……回头看我,许闻松,我是Kalyan,我是周如意,你不爱我了吗?许闻松!我求你了……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别走,别走……”
暮春市二点三米每秒飘落的雪花覆盖整座石桥,回应他的乞求,风停了,时停的雪幕中,许闻松顿住脚步,仅两秒,抽出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如意眼睁睁看着他的希望一次次燃起,一次次破灭,再无办法撼动许闻松,无助地悲泣着,脚步下意识追上去,嘶声呐喊:“许闻松!”
许闻松没有回头。
他赶在红灯前先一步走过斑马线,坐上出租车离开。
“许闻松!”
周如意和三年前一样追在车后,竭力摸到了车窗,然后再一次被远远甩在身后,连那最后一眼也没得到。
“许闻松!”
“许闻松!”
“许闻松。”
“许闻松……”
周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弱,腿越来越软,如同支撑精神的长棍多年朽化,在经历最后一战后,终于撑不住断裂,摔在地上。
他跪坐在雪地里哭到再也流不出泪,有几个过路人试图把他扶起来,全都被无视。
周如意死在泥里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天色悄然黑得彻底,他抽着气,抓住路边的灌木,落了一身雪,勉强撑起被冻僵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爬上无人的石桥。
石块般冷硬的身体蜷缩在许闻松已被埋没地脚印上,唯一一盏路灯在上方打下一束三角暖光。
月亮升起来了,他的太阳也在头顶。
周如意现在无处可去了。
像周如溯曾说的,他为了一个许闻松,失去了一切,没了去处,没了归处,就连作为最骄傲的周如意,烙在脊骨上的尊严也全数尽失。
如果要被冻死,他宁愿藏在没人的地方,而不是在等待出租车或赶往酒店的路上。
如果许闻松能发现他就好了。
周如意这么想着,回想起松林里的那一晚。
那天的雪没有今天大,风也没有今天猛烈,雪花飘落速度是每秒两米,能看到周家的灯光,许闻松满身雪白找到他,用亮晶晶的眼眸凝视他,呼唤他的名字。
“Kalyan!”
好像有人找到他了。
“我先看着他,你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
“没事。”
“好歹贴个膏药遮一遮,不然他醒了肯定得问,到时候我怎么解释?”
“……嗯。”
“等会儿。”
“嗯。”
“那个,咳咳,抱歉,我昨晚一着急就动手了,你下回自己打回来吧,现在先处理一下,医药费我付。”
“没事。”
周如意睁开眼,看着许闻松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比凛冬的风还要孤寂,闪烁的眼眸流下两行热泪,像被胶水粘住的双唇勾起一抹苦笑。
许闻松真的找到他了。
“别一醒来就哭。”
周如溯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坐到病床边,用纸巾给他擦拭眼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出一口长气。
周如意抬起胳膊,活动恢复知觉没多久的手指,搭在滚烫的眼皮上,努力控制哭意,张张嘴,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对,起。”
“没必要对我说。”周如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那些教育你的大道理自有许闻松对你说,我就不骂你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不过,许闻松再把你扔外面一次,我就把他绑了后半辈子关你屋里擦地板。”
周如意原本还在难过,听到最后一句话,硬生生被气笑了:“你,你,你是不是有病。”
周如溯也跟着笑:“开玩笑的。”
周如意娇嗔道:“不好笑。”
周如溯揉揉他的头发:“那我说认真的,他有病,你也有病,但只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我就能用脚把你俩踹到一起。”
这话听着虽然糙,却巧妙说明了现状。只不过,对于许闻松还喜不喜欢他这件事,周如意不确信。
他刚染上笑的表情变回失落,怯怯地说:“许闻松……可能已经不喜欢我了。”
周如溯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可以坚定地告诉你,许闻松喜欢你,至于原因,如果你们能走出这一步,自然而然就能知晓。”
周如意眼中燃起希望,急切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周如溯把他的肩膀摁了下去,“只能看许闻松能不能放下对你的歉意了。”
“我……”
看到门框里的人,周如意的话音倏地顿住。
许闻松眉宇间满是黑雾般的愧疚,短短看他一眼,偏开视线,有些局促地退了出去。
周如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眼许闻松,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先起来洗漱,我去给你办理出院,许闻松现在不跑了,你们有话回去慢慢说。”
“嗯……”
刚出医院,就看到家里的保镖在外面侯着,是昨天告诉他许闻松行踪的那一位,把一个白色小盒子送到周如意手上,交代了句奶奶让他回家,匆匆忙忙离开了。
周如溯冷笑道:“哼,这个老太婆,把人赶出来又赶回去,当养猪呢。”
周如意没说话,手指细细摩挲着盒子上的纹路,回头看许闻松。
许闻松原本在看他,一对上眼神就转移了视线,自始至终脸色寡淡。
“……”
周如意心情复杂。
他们现在的状态比初见还陌生。
两个人都有各自的病症。
许闻松明明很了解他,因为怀疑自己,顺带着连自己早就确信的东西都不再确信了。
周如意相信许闻松,可是他没办法救赎许闻松,他实在是太愚蠢,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像昨晚一样,用生命赌许闻松回头。
成功了一次,他就会想实施第二次。
许闻松教过的许多道理,包括教他“自爱”,到现在全都成了遗忘脑后的泡影。
周如意知道,这办法注定无法成功,危险是其一,其二是用这种方式挽回的许闻松是被迫的,他不会怪罪别人,也走不出来,他的愧疚会越来越重,最后疯癫。
现实果真如许闻松说的,要救赎一个人并不容易。
周如意不想长大,他的心智停留在十五岁,如果许闻松不回头,他就永远无法迈步,可如果不迈步,他就永远是只会哭的孩子,永远救不了许闻松。
这是个悖论。
打破这个悖论的办法,就是回到现实世界。
周如溯把他们送到他的旧公寓,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周如意看着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许闻松,恍惚间竟然看到了患上痴呆症的老人,张了张口,怕哪句话惊扰到他,还是闭上了嘴。
他呆站片刻,走进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到茶几上,轻声说:“喝水。”
许闻松倏地绷直嘴唇,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嗯。”却没动手。
周如意坐在半米之外,直勾勾盯着这张阴郁的脸。
许闻松的五官一点没变,脸和身体都瘦了一圈,气质仿佛另一个人,性格也大变样,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不再纯真热情。
良久,许闻松伸出手端起水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僵硬地说:“谢谢。”
这一声实在太像三年前过度礼貌的许闻松,周如意有些惊喜地勾起嘴角。
他攥紧手心的衣角,呆呆傻傻地摇了摇头说:“不客气。”
许闻松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愣住了,眼镜下的眼眸水光闪烁,摇晃其间,满溢的光化作泪水一滴滴掉在水杯里。
这还是这三年来许闻松情绪最饱满的时刻。
周如意情难自禁,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贴上温热的颈侧,眼泪也像夏雨一样啪嗒啪嗒掉,全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内。
“许闻松,别说对不起。”周如意闷声说,“我从来没怪过你,你也什么都没做错。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好,还是不好,还能不能逗我开心,我都永远喜欢你,因为你是许闻松。我一点也不委屈,我愿意一直陪着你。”
“所以,许闻松,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如果非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许闻松很久都没应答。
周如意抬起头,看到他紧皱的眉头,用手替他抚平,掰正脸蛋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换了个说法:“你不答应,我就天天缠着你,反正我跟哼哼你这辈子都甩不掉了。”
如果换作三年前的许闻松,一定会对这句话欣喜若狂,抱住他一边亲一边嘿嘿地笑着说:“你好可爱啊!我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呢。”
然而如今的许闻松只会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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